芥末

乱写一通
wb@干垃圾湿垃圾

我的头上长了一朵花

我的头上长了一朵花。一朵真的花,一朵拔不下来的真的花。


一个礼拜了,观察下来,这两天,它开的正鲜艳。


我摸了摸花的根部,长得不错,根在我的头发里面埋得很扎实。脑袋周围的伤口部分已经开始结痂了。


一个礼拜前,我半夜下楼取牛奶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昏睡了一晚上。醒来后发现脑袋上破了一个伤口,头上痒乎乎的,照了照镜子,我的头上发芽了,翠绿色的嫩芽藏在我的头发中间,沾了一点血,我洗了个头,细心地将嫩芽擦干。


我头上发芽了,不是很懂。上网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头上长出植物的活人。


耐心照料了它一个礼拜,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照料它,然而它终究还是开花了。淡蓝色的花瓣,上下两层,数了数,共8片,中心有几根黄色的花蕊,花瓣从外到内颜色渐渐变淡。查阅了资料,不清楚是什么品种。


自从它开花以来,我原本还算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发生了些许变化。我习惯晚睡,但是自从它开了花,每天七点,我就会自然醒,脑袋上痒痒的,不是那种用手挠几下就能舒缓的痒。我要走到阳台上,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感受阳光温暖的照射,这是你就会感觉好像有一团雾气从脑中炸裂了开来,从头炸到尾,想象你坐在马桶上抽上第一口烟的感觉,我感觉全身心地舒坦了下来,原本的昏昏欲睡一下子就赶走了。


我知道,我开始光合作用了。


十点的时候,家里的门铃响了。我找了个帽子戴上,小哥又把隔壁邻居的快递寄放在我家。这是邻居的第三个快递,好像是有几个月没回来了。我签了字,回到客厅,倒了杯可乐,想了想,还是把可乐倒了,换了杯凉白开,然后浇在头上,擦干了头发。剃掉续了一个多月的胡子,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速效氮肥50克


含氮素46%,易溶于水。氮素促成植物生长旺盛,叶片肥大,叶色深绿,增强植物的光合作用,使花冠增大和籽实饱满,尤其适用各类观叶花木。


用法用量:


幼苗:1克兑水300-400克;


草本:1克兑水100-200克;


木本:1克兑水50-100克;


喷施或者灌根,约10天一次。


我从花木店买了两包回去,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会突然对一朵花那么用心,一朵长在我脑袋上的花。


回家的路上电话响了,是邻居的电话。


“喂。”我接起电话。


“喂,小方,你在哪儿?”


“我……我出去转了一圈,马上就回去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噗,原来你还会出门啊,我回来了,你到了跟我说一声。”


“哦,好的。”


邻居挂了电话。


回去后,我正好碰到了她,她穿着拖鞋,从房间里拖了一堆垃圾出来。


“我……我来帮你吧。”我说。


丁思霞弯着腰,抬起头。她的皮肤晒黑了一点,头发剪短了一点,发根处原来褪色的部分又重新染上了颜色,她没戴眼镜,眯着眼睛,看来刚把隐形眼镜也取下来了,她的……


“你手里抱着的两袋是啥?”她问道。


我压了压帽子,“我最近……在种花。”


“开始种花了啊,什么花?”


我挠挠腮帮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丁思霞笑了一声,收拾完后,我帮忙把快递搬到了她屋里。我关上门,靠在门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我摘下帽子,镜子中,头上的花已经亢奋地立了起来,蓝色也变成了紫色。


拉上窗帘,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它才恢复原状。回头看看房间,也是堆了两个礼拜的垃圾没扔了。我煮了碗面,勉强吃饱,然后拆开速效氮肥,看了眼说明,兑了100克水,然后给我头上的花来了点,味道不太好。


晚上,我坐在阳台上,对着月光发呆。很奇怪,好像沉迷了数年的网络游戏一下就没了吸引力。突然,我就开始着迷于美丽的大自然,想着皎洁的月光不断地生长,生长。


然后跟之前一样,靠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入睡,以防因为压到花而惊醒。


我并没有生长,我头上的花生长了,叶片杂乱无章地扎进我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竟发现花朵的中央结了一颗小果实。我拿起剪刀裁减了一下树叶,试了试用帽子遮住花,勉勉强强。


这几天花生长得很快,帽子渐渐地也遮不住了。又一个礼拜过去了,花朵中的果实又大了一圈。丁思霞依然时不时地来我家取快递,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奇怪?


每次她取完快递,我就坐在阳台上,手拿一杯白开水,喝一口,往头上浇一口,然后再叹口气。


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头上的花的长势喜人,我头上的花发育得很健康。我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自由职业的我习惯了宅居,但是也做不到一辈子不见人。这样下去,我觉得我早晚会疯掉。


镜子中的我胡渣又长了,我头上的花颓废地低下了头,我拿起剪刀,对准花茎。想了一夜,我终于发现我并不是个顽强的人,虽然离家的我很早就独立,独自在城市生活,不善言谈的我适应了各种社交压力与变故,在城市中找到一个小角落自得其乐。我以为我坚强,然而我发现我毕竟还是社会的一份子,我——一个具有独立思想与人格的人,要做一件违背本心的事。


等一下,一个单身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头上长出了一朵花,然后淡定地照料了起来。


正常?


并不。


我蹲在阳台上,忧伤地看着远方的建筑。阳台上空落落的,我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需要陪伴。


第二天,我网购了六盆花,正好一起寄来的还有丁思霞的快递。拆包裹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匆忙地拿了帽子遮在头上。


“我还以为你种什么呢,不就是几盆月季么?”丁思霞笑着说。


她不应该这么对我笑。


“我也种了几盆花,你猜我种什么?”


你妈知道你笑那么好看吗?


“不猜。”


“你好没劲啊,反正你也猜不着。”


她抱着快递,拖着凉鞋嗒嗒嗒走了,临走前说了声谢谢。


我埋在夜晚的花堆里,头上的花因为果实的重量垂了下来。现在,我像是成了一位怀孕的母亲——的爹。


多久了?


一个月了。


如同一位偷食了禁果的少年般沉沦,下沉,下沉,淹没在六个花盆围成的海洋里。


月亮没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丁思霞将我埋了,将我细心地安放在浴缸里,洒下土壤。我头上的花露在外面茁壮生长,我分解,成了花的养料,从根部爬上茎秆进入花蕊,钻进鲜亮的果实中。


啵。


果实落地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啪”,也不是闷骚的“嘭”,而是一声含蓄的“啵”。


然后我就醒了。


果实没落地,我感冒了。


出门买药时,正好撞见丁思霞抱着个大花盆上楼,花盆上面的植物张着大嘴,我叫不出名字。


“你不上班吗?”我问。


“刚把工作辞了,把我外面养的几盆植物搬回来。”丁思霞说。


“这是什么植物?”


“嗯——”丁思霞挑了挑眉毛,“你不是没有兴趣知道嘛?”


“食人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看上去像。”


丁思霞看看植物,然后看着我。


我看了看植物,然后看了看丁思霞,“嗯?”


“嘿嘿。”


“真的啊?”


“对啊,我从亚马逊带回来的。”


“没想到思霞姐有这种别致的爱好……”


“你知道吗,传说在亚马逊的食人部落有一种神奇的花,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这种花生只能生长在尸体上,以血肉为养分,从花蕊中结出果实,待到果实快成熟时,就在自己身上开一道口子,将花移植到自己身上,心理念着自己的愿望,等到果实落地,愿望就能实现了。”


“别告诉我这一个月你跑去了亚马逊找这种花。”


丁思霞浅笑着点了点头。


这么说着,我就更中意自己头上的花了,我觉得这朵花就是丁思霞在找的花。而我,就是丁思霞苦苦寻觅的那个人。我不害臊地将脸埋在枕头里,啊,花也立起来。


这几天,丁思霞频繁地跑来串门,跟我交流养植心得。然而我种的只是几盆月季啊。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我头上长着你的愿望花呀。


“对了,”丁思霞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以前不是不戴帽子的么?”


丁思霞啊丁思霞,我给你看了,你是会害怕,还是惊喜?


“我……我头发比较乱……”


“你也开始注意形象了哇。”丁思霞嬉笑道。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最近笑得让我有种你喜欢上我了的错觉。


“你笨不笨啊,大白天把花放在阳台上直射,会萎掉的!”说着她就要帮我把花搬到房间里。谁知道她脚下一滑。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你摔倒的样子也好好……诶?我匆忙地扑上去扶住她,花盆被她甩到天上,“砰”的一声摔烂在地上。


“我不要紧……”丁思霞瞪着眼睛看着我,随后我的帽子落了下来,正好遮在她的脸上。丁思霞愣了一愣。


“你这新造型挺可爱的。”丁思霞说着伸出了手。


“别摸……哎呦!”


“怎么了?”


“会起……生理反应……”


丁思霞突然涨红了脸,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羞耻感。


“思霞姐。”


“嗯?”


“思霞姐。”


“什么?”


“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


“真的?”


“你脑袋上的花。”


“我……”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丁思霞跟我——头上的花好上了。不太明白这剧情的走向,总之丁思霞最近把我头上的花照料得不错。


“小方,你说,这果子最后会掉出来什么东西呀?”


“我怎么知道呢。”


丁思霞敲了敲我的脑袋,“长在你头上你都不知道啊。”


“你娃以后还是你生出来的呢,你知道他长啥样不?”


丁思霞用力按了下我脑袋,“你有什么愿望总知道吧。”


“所以你觉得这是愿望花?”


丁思霞放下剪刀,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摸着我的脸,“等果子熟了就知道了。”


说完她一蹦一跳地到了门口,走了。


我看着看着,开始嘿嘿嘿傻笑。然后又哭丧起脸。


丁思霞心里有一个愿望,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她的眼睛看着我,心里却没有看着我。


很久以后我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她从未跟我提起这个人,然而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说实话,谁心里没有那么一个人,然而我还是没出息地郁闷了好几天。


丁思霞捋着我头上的花,说你最近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你头上顶着那么大一个花,你还想去哪里走走?”丁思霞笑问道。


“我想要逛逛公园,健健身,养只狗每天牵出去溜溜。”我说。


“可是你头上长着一朵花。”丁思霞摸着我头上的花瓣说。


“我想做一个开朗阳光的人。”我说。


“可是你头上长着一朵花。”


“我知道我头上长着一朵花,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聊天都谈到我头上的这朵该死的花!”


“你……别生气。”


我不理她。


“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


“嗯,生气对花不好。”


我……


“我刚给你兑了一杯肥。”


“我要出门。”


我摔门而出,天色有点暗了。我跑到了公园,公园里没多少人,只有几个老爷爷老奶奶在遛狗散步。我寂寞地坐在长椅上,呼吸新鲜空气。


“大爷,你别看了好不好?”


大爷呵呵一笑,背着腰走了。


“奶奶你看,那个人头上长了一朵花!”有个屁孩指着我头上的花说。


奶奶捂住孩子的眼睛,“瓜娃子别瞎看,这不是给小孩子看。真是不懂现在年轻人,好好的年轻人不学好,在头上种什么花啊。”


老奶奶牵着孩子的手走了。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感觉天昏地暗,我不再是我自己,没人能感知到我,在所有人眼里只有我头上的花。


感觉身体正在被掏空——被我头上的花,它扎根在我的脑袋上,连着我的血肉,吸食着我的血液脑汁儿。甚至连我都快感知不到我自己了。


回到家,丁思霞回屋了。


这段时间以来,空虚寂寥的我一直依赖着花,依赖着我头上的花。它的发芽像是让我突然有了孩子的惊喜。


我,当爸爸了。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这么说。


孩子他妈是谁?


不知道。


没有妈。


我是圣父玛利亚·杰·方。


我,受到了磨难。这磨难给了果实养分,却渐渐将我吞噬殆尽。


丁思霞啊丁思霞,只要你愿意将一点点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都会觉得自己成了神。


神花了五天造了天地万物,第六天造了人。


爷爷翻山越岭终于得到了葫芦籽,细心浇灌,葫芦落地,终于诞生了各显神通的葫芦兄弟。


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


妖怪!看你往哪里跑!


我脑中响起了狂风暴雨,哐,一阵雷鸣,我头上的果实落地了。在闪电的特效中,从果实里爬出一个娃娃。


他叫着我,爷爷!爷爷!


爷爷!该起床啦!


哐,一阵雷鸣,我醒了。窗外下着磅礴大雨,电闪雷鸣。我摸了摸我的脑袋,往上摸,再往上摸,直到摸到一颗圆圆的果实。啊,花瓣已经掉光了。


我望向窗外,在雷电的闪光中,在窗玻璃的反射中,我看到了。那颗圆滚滚的果实的表皮中,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形。


我惊叫一声,踢了脚床尾板,床裂了,我喘了口粗气,冷静下来了。


我留着巨汗,跑到镜子前。


你脑袋上怎么顶着个铅球呀?我仿佛听到丁思霞用细细的声音对我说。


我摸着这个脑袋上的铅球,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驻扎在表皮中的人形不见了。


再一次,我握起剪刀。颤抖着,对着根部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剪刀尖扎了进去,汁液拌着血飙出三尺,镜子上绿花花一片。然后“嘣”的一声,剪刀被卡断了。我脑子里如触电般麻了一下,然后晕在了洗手池边。


皮肤上传来一股瘙痒,像是许多蚂蚁爬到了我脸上。我睁开眼,惊恐地发现有一群小人爬到了我身上,个头如手指甲那么大,黑皮肤,一个小人正顺着我的手臂往下爬。我头上的植物耷拉在我眼前,果实已经爆了开来,陆陆续续有小人从里边爬出来。我尖叫着,站起身,冲出卫生间。小人接二连三地跟了出来,围着我唱歌跳舞,像是念着不知道哪个部落的咒语,唱得整个房间天旋地转。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仓皇地跑过去,握住门把手,在转动把手的一瞬间却停下了。我看到我的手变得绿油油的,汗毛变成了针叶。抬起双手摸着我的脸,手心感到一阵刺痛。


“小方!”门外传来丁思霞的声音。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丁思霞敲着门。


“小方!”


我打了个哆嗦。


又醒了。


“小方。”丁思霞真的在门外喊。


我从洗手池边爬了起来,脑袋上依旧长着一株铅球,还插着半截剪刀。


我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


“思霞。”我说。


“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


“你说呀。”


“如果,我没有了头上的花,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你把花拔下来了?”


“那倒是没有。”


“你想把花拔下来?”


“其实,我脑袋上正插着半截剪刀。”


“你怎么回事儿!快开门!”丁思霞用力敲着门。


“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说。


“你快开门!没受伤吧!”


没受伤吧……


没受伤吧……


“你没受伤吧!”丁思霞又喊了一句。


可能她还是关心我的。


我开了门。


“咦?”丁思霞见到我后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我,“你脑袋上怎么顶这个铅球呀?”


“花瓣掉光了。”我如实说。


丁思霞抱着我的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地将半截剪刀拔了出来,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脑袋。她的体香要将我融化,沙发变成了云朵,我一点点深陷下去,天花板上结满了花苞子。


我挥舞起双手。


啵!


啵!


啵!


花,一朵朵鲜艳地开放了。


“你张牙舞爪的干啥呢?”丁思霞拍了一下我的手说。


“我,正在创造世界。”我说。


“神经病。”她说着摸了摸我的果实说。


我放下双手,从她怀中挣脱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


我抓住她的双肩。


她看着我,像是一朵可口的棉花糖。


我尝上去,尝上去,尝上去。她手顶在我的胸口,推过来,推过来,推过来。最后她的双手也化在了云朵里,我拨开她这层柔软的云朵,往里面探入,脸埋在柔软清凉的云层上,手触摸到了潮湿的雨水。我和云朵缠绵在一起,不断往天堂上升,阳光蒸发着我们,我体内的温度在逐渐升高,灼烧着脸与全身。


最后在一声喘息中,我爆炸了。


“你像是要把我吃了。”丁思霞倒在我的怀里跟我说。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这是在犯罪。”


“那你乐意吗?”


“我不乐意。”丁思霞抓住衣服爬了起来。


“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我说。


“小方,”她瞪着我的脸,“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头上长了一朵花。”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因为我头上长了一朵花!”我撕扯着这株植物大喊,头皮都绷紧了,“因为我他妈的脑袋上长了一朵他妈的花!”


“我走了。”丁思霞穿好衣服,正要离开。


我立刻拉住她的手,“你别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她生气地说。


“你别走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小方,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真的不能这么对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对你。”


“因为你为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怎么就为你什么也做不了了?你忘了吗,”我握住头上的果实,弯下来,单膝跪地,把手中的果实递给她,“这是一朵愿望花,果实落地我就能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我骗你的。”


“啥?”果实吓得弹了回去,晃着我的脑袋,我有点晕。


“这不是愿望花,这是一朵寄生花。”


“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看得出来,但是你这样愚弄我,我会哭的。”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这也不是一朵普通的寄生花,这种花一般是很难长在活人身上的。”


“但它就是偏偏长我身上了,”我顿了顿,“还他妈偏偏长在我脑袋上!”


“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头上的这朵花。”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我道歉。”


“……是我种的……”


“啥?”


“因为你头上的这朵花,是我种的。”


我愣了好一阵,刚要开口,丁思霞就用手指轻轻堵住我的嘴。“即便我说了,你还愿意什么都为我做吗?”


我咽了口口水,“我,愿意。”


“两个月前,我去亚马逊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丁思霞开始娓娓道来。


“你没事跑去那儿干嘛?”


“你耐心听我说完,两个月前,我和一群队友去了亚马逊。期间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做子彬。在探险的途中子彬和我跟队友走散了,雨林那么大,你难免会碰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和子彬在那里就碰到了,我们的命差点就丢在那里……


“你怎么会想到呢,以前在电影和各种野趣奇闻里看到的,真的就在现实中撞见了。那是一个食人部落,他们一个个黑黝黝的,身体上用红色的泥土擦着古怪的符号。我们被他们逮住了,抓到了村子里已经是深夜了。你在电影里看到的,这些人抓到外人就吃,其实不是,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吃人。我们被招待得很好,摆上来各种见都没见过的食物,我不敢乱吃,就吃水果。


“不过,我说了,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只有那些有威望的长老才有资格被吃,吃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盛大的仪式,用来祈祷丰收或新生儿健康地降临。


“等到我们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求我给他们种地,子彬被强迫出去打猎。他们给我们搭了一个棚,我和子彬就住在里面,在失联的日子里,我和子彬相依为命。我们就像是野生的一样,围着篝火跳舞吃肉,我从来就没有那么开心过。他呀,把好吃的留给我,身体在外面也练得越来越壮……”


说到这里,丁思霞微微地脸红了,然后继续说下去:


“在那里呆久了你就发现了,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异常消瘦,时不时就会肌肉抽搐。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也知道一点,这是朊病毒,长期吃食同类就会染上疯牛病一般的疾病。


“我是医学出生,于是就开始给他们看病,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他们,但是在我的照料下,他们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后来他们划拉着手势告诉我,他们的老族长也得了这种病。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尽我所能地照顾老人家,族长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起来。我在族里的威望一下子上升了。


“祭祀的节日到了,这时候,我真的怕了,怕他们有一天真的打算把我吃了。还好有子彬在,才让我安心了许多。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怀孕了。你先别哭,你听我说完好吗?


“他们带我去了墓地,墓地里没有墓碑,更像是一个花园,生长着各色各样的花,这种花只有在尸体上才能生长。土地之上是鲜艳的花丛,土地之下是一片尸骨。有位长老摘了一朵花下来,花瓣已经掉光了,只有一个圆滚滚的果子。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大口子,把花根一点一点扎进了自己的伤口中。


“几天后,果实落地,里面生出了一条手臂,手臂晒在外面晾了几天。我知道他们都是在为我准备,手臂最健壮的长老贡献了他的手臂,跑得最快的人贡献了他的腿。他们准备拼凑出一顿大餐,祝愿我的孩子健康出世。有的人因为伤口感染而肿了起来,我无法拒绝,只能为他们包扎。果实生出来的部位我检查过了,构造跟人体的一模一样。你知道吃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跟他们一样染上奇怪的病,可能吃下去后,我就真的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再也无法离开了。


“子彬决定带着我逃跑,他们追,我们拼命地跑。可是雨林那么大,我们往哪儿跑呀?子彬牵着我的手,我就跟着他跑。他每天出去打猎,附近的环境怎么也是比我了解一点。可中邪的是,我们跑了一大圈,还是在原地打转。他的汗哗啦啦地淌,手心里一片潮湿,都快握不住我了。


然后……”


说到这里,丁思霞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


“然后那个笨蛋跑错了地方,他跑到了悬崖口,脚一滑摔了下去。他手心里都是汗,我怎么抓得住他?子彬摔了下去,他们找到我,将我带了回去。


“我们在墓园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原来跑了半天,只是跑到了部落的上面。子彬摔得面目全非,没人为他下葬。在外面死去的人没有下葬的资格。几天以后,子彬的身上发芽了,长满了鲜艳的花束,五彩缤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身体。


“他们为我准备的祝福餐我没有吃,事实上我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有天醒来,我发现下半身全都是血。我流产了。他们围着我说话,我听不懂,但是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说,这都是我拒绝食用人体的后果,是报应。


“两个礼拜后,队友找到了我,将我救了出去。


“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没留意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回来放行李的时候,恰好听见你房里传来砰的一声,房间没锁,我就走了进去,发现你躺在楼梯下面昏过去了,脑袋上磕了点伤口。


“我将从墓地带我来的种子种了上去。”


丁思霞说完了,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即便知道真相,你还愿意什么都为我做?”


不知道我脸上正挂着什么样的表情,我严肃地用手指着脑袋,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在我脑袋上种上这玩意儿?”


我是不是还没追究她为什么没先把我送医院?


“那种子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摘来的吗?”


我又傻了一阵,明白过来了。


花的果实会掉落人体,丁思霞从墓园找来了种子,种子来自……


明白过来了。


“思霞,其实我……”


“怎么了?”


“有点后悔了。”


丁思霞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思霞,我是真的喜欢你。”


“晚了。”


丁思霞从背后拎起一个花瓶,朝着我脑袋砸了下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尾板上,床被挪了个方向,正对着阳台门口。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嘴被堵住了。厨房里传来了磨刀声,磨砂纸贴在刀面上的声音刺得我牙根疼。


我蹬着腿,闷声大叫。丁思霞闻声走了过来,她摸了摸我头上的叶子,拿起喷壶喷了几下,然后把叶子上的水珠擦干净。她说叶子上不能留有水珠,会把花灼伤,你这家伙平时肯定不注意,叶子上已经有几个小黑点了。


“呜呜呜呜……”


“你想说什么?”她歪着脑袋问我。


“呜呜呜呜呜……”


“拿下来可以,你不许乱叫。”


“呜呜呜……”我拼命点头。


她把我嘴里的抹布取了出来,“说吧。”


我喘了口气,看着她。


“说呀。”


“你歪脑袋的样子……真可爱。”


“没了?”


“你放开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说。


“好呀。”她笑了笑,又把抹布塞到我嘴里,“那你就为我继续绑着吧。”


我白痴地躺了一会儿,望着太阳下山,风穿过阳台门吹到我身上,清醒了。不管真的假的,梦总该有醒的时候。我绷紧捆住手腕的绳子,轻轻摇晃着床尾板,由于之前踢裂了,床尾板很松。丁思霞端着鸡汤从厨房里出来。


她说,我来喂你吧,补补身体,就当是为了我。


她再次摘下我口中的抹布。


“喝吧。”


“你亲自做的,我当然要喝。喝了再上路,也不亏。”


“其实……我点的外卖。”丁思霞红着脸说。


我对着鸡汤望了一会儿,“救——”


还没喊出声,丁思霞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强行给我灌了一杯烟灰水。我哑了。


“你喝不喝,不喝我撤了。”丁思霞舀着鸡汤说,“不是要害你,就是想给你补补。”


我点了点头,尽量伸出脑袋,背后撕扯着床尾板,一用力,床塌了。我扑到她身上,挣脱掉跑了开去,丁思霞立刻从腰后抽出了刀,向我扑了过来,对准我脑袋上的植物就是一顿乱戳。绳子依然捆在我背后乱作一团,我腾不出手,只能扭着脖子乱躲。


“你不要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丁思霞一边戳一边喃喃自语。


头上的果实随着我脑袋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昏脑胀,我用尽全力翻了个身,将丁思霞压在身下。然后爬起来向门口跑去,现在我的脑袋像顶了个地球,液体顺着茎干流到我的额头,我抬头望,发现果实又大了一圈,天花板在旋转,果实突突突地如心脏般跳动着。


我回头看,发现丁思霞正用刀慢慢在肚子上划了一刀,“小方,来不及了。再晚点,我就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我跑到楼梯口,靠在栏杆上,头已经重的抬不起来了,只看见一双拖着血的脚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脚踝在雪白的长裙底下若隐若现,随后脚尖踮了起来。我的大脑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巨大膨胀,好像时间也随着膨胀而拉远,被分割成一秒,一秒,又一秒。那双雪白的脚踝,一点点迈向我,起舞,旋转,轻盈的身体压向了我。


咕嘟。


一大颗果实落到地上,我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而那具轻盈的身体也扑了空,咕噜咕噜摔下了楼梯,在楼梯上留下一条血迹。


“思霞……”我用微弱地声音喊。


我不应该就这样逃,她一刀都没伤害我,她不过是想要我头上的果。


不要死啊。


丁思霞,我想和你在一起。


扑通。果实在跳动,扑通,扑通。果实在蠕动,呲溜呲溜。


果实开了一道口子,伸出了一只手。


果实出生了,潮湿的头发,赤裸的身体。她抬起头,看着我,莞尔一笑。


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小方,醒醒。”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丁思霞坐在床边,我正躺在丁思霞的屋子里。


我困惑地望着她,“你不是?”


“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会晕倒在门外呢?”


“我……”


“不记得啦?”


我摸了摸我的头,头上的植物已经不见了。


我回忆着从果实里爬出来的女孩的脸庞,又看了眼丁思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皮肤在一夜之间白了许多。


可能是我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又可能是我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想晒个太阳。”我望向阳台。


阳台上的食人花似乎长大了一圈。



看见未来的鸟

1.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第一次逛音像店的时候,我在一张盗版碟片的封面上看到了这句话。小镇上没什么可娱乐的地方,也不知哪天开始,一放学我就喜欢逛音像店。


但由于没什么零花钱,我从来只是看不会租。虽然看不了里面的片子,但我依旧喜欢观赏那些色彩各异的封面。很多时候,那些封面上都是同一个演员,换一份装扮,换一个名字,于是就有了另一段人生。我很羡慕他们,能够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


而我,可能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无根鸟。我妈说你就是一只土鸡,永远别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觉得土鸡实在太难听,就当做是无根鸟吧。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如果花上一辈子去飞,就能离开这里。那么,我愿意花上一辈子去飞,用死亡换来落地前的那一秒。


可是我没有翅膀,所以我不能花上一辈子去飞。


如果我能看见遥远的未来,找到我落脚的地方。那么,我愿意花光所有力气跑向那里,换来一刻自由。


可是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五秒。



五秒后,租碟店的老板就赶我出去。责怪我从来不租碟,只会围着架子转,影响别的客人。但他是个好人,他会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把一排排碟片封面从头看到尾。


我在他从柜台站起来之前离开了店。


可是就算你能看到五秒的未来,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相反,那些你无法逃避的痛苦反而会提前五秒来到。


比如,一到夜晚,他就醉醺醺地闯入我的房间,撕扯我的衣服,扒开我的裤子。


我反抗,他就一拳打在我身上。


如果我有翅膀,我会用尽力气飞到我死前的那一秒。


如果我能看到落脚的地方,我会用尽力气跑向那里。


然而,我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任他如一条熟练的蟒蛇,缠绕我。


攥紧我。


进入我。


你看到了绝望,可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推开了门。


我对我亲生父亲没什么太大印象。我妈说,这些全都要怪我的出生。


我一出生,他就大喊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陋这么肮脏的婴儿,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个人用离开换来了我眼前的魔鬼,我那欲求不满的继父。


蟒蛇抓住了我,扼紧了我的咽喉,榨取着我的体液,噬咬着我的未来,杀死了我的人生。


我的手,我的脚一动不能动,冷血动物的体温传递给我,我感到浑身发凉,像是被拖进冬日的池塘里。


所以我想,即便我有翅膀,我也飞不起来。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只感到沉重。


他在我身上完成最后的抽搐。等他喘完令人作呕的气息,便从我身上起来,一声不吭地带上门离开。


而这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得救。冷血动物的气息还残留在房间里,衣物像是冻住了,凌乱地结在一边。


我手脚冒着寒气,鼻子里吐出凉丝丝的气体,肌肤如同沾满了寒霜。我抱紧自己,手指嵌入肌肤,迫切地想要把这层冰冷的表皮扒下来。可是这套皮囊,无论再怎么冰冷,再怎么肮脏,也无法像脱衣服一样脱下。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一个偏远的小镇,一个我至死,也无法逃离的地方。从我八岁起就开始忍受继父的性侵害,没人可以帮助我。



2.


陈心怡是音像店老板的女儿,跟我同一个班,同一天值日。我倒完垃圾回教室,推开门,一个黑板擦落在我头上,扬起一阵粉笔灰。几个挥舞着扫帚的男生大笑起来,陈心怡跑过来大喝一声,“你们不准欺负蔡小苗!”说完便把捣乱的男生赶跑了。


陈心怡不知道我原来是可以躲掉黑板擦的。她过来,帮我拍掉头发上的粉笔灰。


她说蔡小苗,你怎么总是低头走路,这种的,你稍微抬头看一下就躲掉了。


我说陈心怡,你不要管我。躲掉没用的。


陈心怡问:“为什么?”


我说:“你躲掉第一次,他们越想欺负你第二次。你越躲,他们就越欺负你。让他们欺负欺负,等他们觉得没劲了,就不会欺负你了。你帮我,他们下次还会欺负我的。”


陈心怡鼓起腮帮子,“不可以,那也不能被欺负。他们来欺负你一百次,那你就打他们一百次,反正不可以被欺负。”


我说:“打不过的,他们都是最会打架的男生,打不过的。”


陈心怡说:“你一个人打当然打不过,我帮你打。谁欺负你,都打得过。”


我抬头瞄瞄陈心怡,她的脸圆圆的,鼻子两侧分布着小雀斑。她那么开朗,一定很讨老师欢喜,所以她当然不怕。但是我不一样,我不会讨老师欢喜,我的衣服皱皱的,颜色像是脱了漆的墙皮。而陈心怡的衣服就很亮很鲜艳,所以陈心怡跟我不一样。


陈心怡双眼发亮地跟我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打他。”


我傻傻地盯着陈心怡,不知道怎么拒绝。粉笔灰落进了领子里,陈心怡顺手翻开了我的衣领。我一阵激灵,连忙捂住了领子。


我说:“陈心怡,我打扫完了,我要先走了。”然后匆忙离开了教室。


我的锁骨下面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怕是陈心怡看到了,不知怎么的就很难受,像是身体里最丑陋最肮脏的部分被人看到了。然后一想到她说要保护我,我就感到更难过了。我爸爸抛弃了我,我妈妈厌恶着我,我的第二个爸爸把我当做玩具。我最亲的人都没有保护我,陈心怡她肯定也是随便说说的。


放学的时候,我路过音像店,我很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新的碟片。但一想,陈心怡这个时候可能也快回来了,就决定不去了。本来我跟陈心怡不是很熟,但是她跟我说话后,我就不知怎么地很怕再见到她。


可我又不想回家,于是就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下。野狗正朝着夕阳汪汪乱叫,五秒钟后,麻雀就会从树梢上群散而起,从我头顶上划过,拉下稀屎。我能感受到五秒后,鸟屎落到我脖子里的怪异感,于是我挪了挪位子。


“哎呀!”


五秒后,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回头看,原来是陈心怡在我身后,手摸着头发沾着黏黏的液体。我一时窘迫,好像是我在陈心怡头上拉了稀屎。


陈心怡在我背后喊,“蔡小苗你等下。”


我停下脚步,“抱歉。”


“你跟我道歉什么,蔡小苗,你今天怎么不去看碟片?”


“我……不去了。”


“爸爸说,每天放学都有个女生过来看碟片,但是却不租碟子。是你吧,走,我带你去,我爸爸就不会赶你走了。”


陈心怡说着就拉着我进了音像店,音像店老板从柜台前抬起头,招呼了一句,“哎哟,今天怎么想到来店里看你爹了?”


陈心怡挤了个鬼脸,问我想看哪一张。我窘迫地站着。


陈心怡说,“没事,你想看就带回家去看。”


我摇了摇头。


“不要担心,老板不敢拿你怎么样?”


“我家不能看。”


“没有播放机?”


“不是,被我妈摔坏了。”我说,“我差不过该走了。”


“不要走。”陈心怡拉住我的手,“到我家去看吧。”



陈心怡家有好闻的气味,暖洋洋的。两个人,蹲坐在沙发上,看着一部看不懂的电影。我可能根本没看,只是一心想着怎么跟陈心怡说话。


“蔡小苗,蔡小苗。”陈心怡突然开口,“十分钟了。”


“嗯,电影放了十分钟了。”


“不不不,我们一起看了十分钟的电影,所以我们已经是十分钟的朋友了。”陈心怡说着咧开嘴,露出大缺牙笑。


我说十分钟了,我该走了。她拉住了我的手,说,没事你可以再呆一会儿,等我妈妈回来做饭。我一会儿向你家里打电话,说你就在我家吃饭。


每次我说要走,陈心怡就拉住我的手说,再呆一会儿吧。厨房里传来菜香,我坐在茶几前做作业。阿姨对我说,看你这么瘦,多吃点。我盯着眼前的饭菜,不知怎么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阿姨急忙问,“怎么了,是饭菜不好吃吗?想家了嘛?”


我摇摇头,我要怎么说我在家里从来没吃过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冰冷的剩饭加徘徊不走的苍蝇,早上被我偷偷藏起来的白馒头沾上泡面袋里省下的酱包。我要怎么说,陈心怡你让我走吧,因为你多留我一秒,我怕是回去后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了。


阿姨擦干净桌子说,“小苗,等下让心怡爸爸送你回家吧。”


“妈,要不让蔡小苗今晚睡家里吧?”


阿姨敲了下陈心怡的脑瓜子,“就顾着自己开心,你也不先问问人家同不同意。”


“蔡小苗不说那就是答应了。”陈心怡说。


“臭丫头别捣蛋,先打电话问问。先去放热水洗个澡吧。”阿姨温柔地说。


我脑回路如同中断了一般,只剩下陈心怡和阿姨现在说的话和五秒后说的话来回跳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一个插话拒绝的机会。蔡小苗,你跟我一起洗吧。这句话突然蹦到我脑中。


“蔡小苗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红?”陈心怡问。


“我没事。阿姨,我要先回去了。”我说着立刻站起身,慌张地收拾好书包。


“小苗你别急呀,孩子他爸,快点,送小苗回去!”阿姨催着说。


陈心怡开口:“蔡小苗,要不你跟我……”


“不用了,”我打断,“我要回去了。”



3.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牲口。


“你还有脸回来啊!”


有时觉得什么都不是。


“小孩子嘛,偶尔出去玩玩,不打紧的。”他躺在沙发上,吊着二郎腿,人字拖挂在脚趾上晃来晃去,手里擦拭着一串佛珠。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用身体换取他廉价的保护。


“你还有脸说?赢几个臭钱了不起了?!”


人字拖在他脚上停止了晃动,那个男人瞪着我妈。手里的佛珠被他擦得岑亮岑亮,这是他的幸运符,每次出门前,他都会细心地擦拭,然后戴在手上。赢了钱,就是这串佛珠招来的福运,输了钱,就是因为我们招来了晦气。


我们的身体无论多廉价,归根结底还是看他的心情,他手里渐渐停止了动作。我偷偷躲进了卧室,门外传来杯盘的破碎声,随后是我妈竭力被抑制住的尖叫。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我妈不离开那个人。有时又明白了一点,即便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等待的也不过是两个结局:一是没人再会要一个离异两次的臭娘们,我们活活饿死;二是她不过是再找另一个怪物代替他,然后给我们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一个臭娘们,和一个肮脏的小臭虫,能飞到哪里去呢。我们不过是在恶臭的下水道里来回打转,而外面的阳光永远跟我们无缘。


想到这里,我就会故意将盘子掉落在地上,将盛满酒精的杯子打翻。等待我妈妈找到一个理由,将她所有的悲痛全都发泄到我身上。我想只有这样,我才能忍住不把剪刀一下下往我腿上割。


我需要用肉体上的痛苦,来忘却那些回荡在我脑子里哭号,即便它带来的,是另一份煎熬。


这样一个奇特的夜晚,像是划清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陈心怡像是早晨从窗帘里溜进来的一条细微的光,我整夜都在想,是不是只要拉开那层乌黑的窗帘我就能看到光明了。


阳光刷剌剌洒进来,那么亮,那么美。


你望向窗外,突然就看到了从玻璃中反射出来的自己。


陈心怡是一道耀眼的光。


而你,只是一条虫。



4.


我开始故意躲着陈心怡,五秒预知的能力虽然不能让你改变未来,但足以让你逃避,我最擅长的逃避。只要稍微集中精神,我就能预测出会在哪个转角碰见陈心怡,我不用接触她,只要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什么时候上卫生间什么时候走出教室交作业我都能清清楚楚。虽然对我的大脑有很大的负担,但是我只要加快脚步,迅速走过她出现的走廊,我就能安全地错过她。


我预见到一放学,陈心怡就会直冲冲地向我奔来。所以最后一堂课没上完,我就慌慌张张地开始收拾课桌,铃声一响,我就头也不扭地跑了。


路上,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我四下张望,留意着是不是陈心怡追上来了。


突然有人揪了一下我的辫子。


“不要!”我大喊一声,蹲下身子。背后感觉毛茸茸的有什么在扭动。


一个男生对我做了个鬼脸,刚准备跑远,横路飞来一只鞋子,扔在他脸上。


“方浩!你又欺负蔡小苗!”陈心怡喊道。


方浩爬起来喊着陈心怡母老虎陈心怡母老虎,然后踉踉跄跄跑远了。


“蔡小苗,你没事吧?”陈心怡问。


他扔了一条毛毛虫在我衣服里,我缩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来,我帮你把虫子拿出来。”陈心怡说着伸出了手。


“我讨厌你!不要碰我!”


陈心怡愣了一下,继续把手伸进我的后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她细心地捻起毛虫,没有触碰我的肌肤。


她说,“蔡小苗没事的没事的,你不用一直躲着我。你可以什么也不说,但是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好像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似的,你会躲开人群突然喧闹的地方,躲开老师会经过的楼道,又好像知道老师会问什么问题,知道老师会望向哪里,低下头躲避视线。你好像知道我走的每一个方向,会和你偶遇的地点。昨天也是,你好像知道麻雀会飞起来拉下屎一样提前躲开了。我觉得你真奇怪,黑板擦都躲不开,鸟屎却躲开了。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呀?”


“怎……怎么会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心怡把我扶起来,说,“对不起呀蔡小苗,昨天明明说了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回去,结果还是让他给跑了。”


她跳着一只脚,捡起鞋子穿上。


我想着陈心怡手指的温度,要不是我那声喊叫,陈心怡的手指会顺着我的肌肤缓缓往上爬,掠过我浑身是伤的后背。她的手指柔软温和,不像魔鬼的手指,如同一座粗糙的山峰要把你压垮。


我说我要先回家了,就告别了陈心怡。我不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我们身上的味道不一样。我是小臭虫,她是散发着花香的小蜜蜂。臭虫吸引来的只能是苍蝇蚊子等等害虫,我想,这就是男生们揪着我不放的原因,他们嫌恶我的身体太丑陋,所以喜欢用五颜六色的粉笔灰撒在我身上。他们偷走我的铅笔,在我的文具盒里藏进虫子。他们甚至偷偷用火柴烧焦我的头发。


而这一切有谁知道呢?陈心怡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低下头瞄见躲在臭水沟里的我,但是有什么用呢?小臭虫是永远不能飞上天空的,我只能将头埋进淤泥里,躲在又黑又臭的地方,好让她不再看见我。这样我就能感觉好受点。


我想成为一只无根鸟,用尽我这一生去飞翔。但是我不是。


我想看到更遥远的未来,用尽所有力气去逃跑。但是我看不到。


五秒预知的能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允许你短暂的躲避。


陈心怡对我喊:“蔡小苗——不要怕——只要鼓起勇气——没什么事不能改变的——”



5.


我回到家时,我妈带着她肿胀的脸开了门。她将我拽进门,不停地踹着我的屁股。我摔在地上,仰望着她的脸,不规律启阖的唇部,口水喷溅在我脸上。


“小白眼狼,供你吃供你穿!不回家你上哪里舒服去了?!”


“没良心的小贱货!”


“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好!打死你就不用浪费钱在你身上了!!”


房间里,那个男人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弥漫不去的酒气。那串佛珠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我想他一定是沾了太多晦气,所以我妈才被扇成了猪头。这晦气传着传着,最后肯定是来自我身上。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这种感觉很奇妙,现在以及五秒后的景象会叠加到一起,我能看到我妈落脚的每一个位置,然后正确地伸出手,收起膝盖做好保护。我想在她眼里,我肯定是个打不死的小东西,所以她才能毫不留情地将所有委屈释放到我身上。


等我妈打累了,我就拖着书包爬进卧室。


夜晚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会摸进我的房间爬到我身上。他在我身上蠕动,我却想着数学作业还没做完。手腕上的佛珠在我面前来回晃,我心里数着那剩下的几道题。


他从我身下下来后,我就去做作业了。


这是我的日常,什么也无法改变。



6.


鼓起勇气能改变什么呢?勇气只属于活在阳光下的人。而我的勇气只会让折磨来得变本加厉。


水杯中摇曳着浑浊的液体,掺着粉笔灰。我望向周围,几个男生默契地别过脑袋,低下头窃笑。


陈心怡拍了下课桌站了起来,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陈心怡径直走到方浩跟前。


陈心怡说:“不要再欺负蔡小苗了。”


她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像我的名字不值得被响亮地喊出来,只配被默默哀悼。所有人望向陈心怡,然后又齐刷刷望向我。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方浩反驳。


“方浩我告诉你,你们要是再被我抓到,我就去告诉老师!”


“臭三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去问蔡小苗,我们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对吧!蔡小苗!”


方浩转过头望向我,“我们没有欺负你吧,蔡小苗?”


我缩起脖子,低下头。几千人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向我,我感觉体内被塞进了上百根木炭,渐渐烧焦了我的肌肤,我怕我腐朽的表皮一点点脱落,露出丑陋的内里。我很怕,我的秘密要被所有人全部洞穿。


上课铃声响了,所有人回到位子。我迟迟不敢抬起头,他们站起来只需要一声“起立”,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脸站得起来。


中午的时候,我拿着冰凉的饭盒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吃饭。


化学室里没什么人,隐隐散发着药剂刺鼻的气味,我在这里却莫名感到心安,像是找到了本该属于我的地方。我在酸腐的空气里扒拉着白米饭和咸菜,回想着陈心怡家里暖洋洋的香气,吃着吃着鼻子莫名发酸。我抿紧嘴,强行将开始发硬的米饭咽下喉咙。


这时一段画面闪进我的脑海,我匆忙站起身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还没来得及,化学室的门就被一脚踢开。


方浩带着几个男生走了进来。


“蔡小苗你以为躲这里我就找不到了嘛!”他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蔡小苗你向老师告状了?” 几个男生将我包围。


我拼命摇头,扯着我自己的衣角。一个男生伸出手揪我的小辫子,我捂着头躲闪,反而让他更加兴致盎然,扬起了嘴角笑。他揪掉了我的橡皮筋,头发散作一团。“瞧这丑样。”他们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声。


“最近你好像跟陈心怡蛮要好的嘛。”


“老师要是过来找你,知道怎么讲吗?”方浩轻轻踹了我一脚。


我揪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


“这个胆小鬼,不敢乱讲的。”


“你要是乱讲,我就半夜跑到你家里,打的你爸妈都不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这里,我竟觉得有点好笑。


“陈心怡这个十三点,再管闲事就扯烂她的臭嘴巴。”


“不要欺负陈心怡。”没经过我同意,这句话就从我嘴中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我摇摇头,退了几步。


“你说什么?”方浩又问,几个人向我逼了过来。我缩着身体,不再说话。我不害怕,只是尽力不让自己真正的样子被他们看到。比起不知会何时来到的折磨,这群小孩子的威胁又算什么呢。而我的淡然让他们更加愤怒。


“蔡小苗——”随着一声轻亮的喊声,化学室门被应声打开,光进来了,陈心怡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就知道你们会找蔡小苗!”陈心怡推开男生,过来拉住我的手。男生挡着我们不让我们走。


“方浩我告诉你们!你再这样我告老师去!”


“你告呀,我爸爸是警察你忘了嘛?上次你爸店被撬多亏了谁你忘了嘛?”


“哼,我们不理他,蔡小苗我们去告诉老师!”陈心怡拉着我的手。


几个男生怎么会这么容易放我们走呢?他们从轻轻的推搡开始变本加厉地对我们动手动脚,陈心怡真的太生气了,用力推了方浩一下。方浩的脑袋撞在门把手上,发出咕咚一声脆响。整个房间安静了,方浩捂着后脑勺,忿恨地抬起头。


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让我们畏惧他。终于,他从我躲避的眼神中找到了让我畏惧他的方法,他扯着我的衣服,我越叫,他扯得越起劲。我想,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只被惹毛了的小狼狗,直到我的衣服后过肩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他竖起的毛才顿时塌了下来。


我的叫声回荡在化学室。


陈心怡立刻从背后抱住我,瞪着方浩。


“不是,不是我做的。”方浩战战兢兢地说,“我从来没打过蔡小苗,我以前只是吓唬她的。”


我想,他们在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受过这么凄厉的伤痕,也未曾知晓要怎么做才能把这样的伤痕施加给别人,以及留下这些伤痕究竟是什么目的。


如果他们问,我会说,这些伤痕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有些人心中藏了太多的欲望和痛苦。这些伤痕不是为了要让你的成绩提高,也不是为了报复,这些伤痕仅仅是伤痕,它们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它们让你变得丑陋,让你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意义了起来。


“陈心怡,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


“你们走吧。”陈心怡说。


“你会告诉老师吗?”方浩问。


我花了很长时间,从脑子的空白中平复下我的心情。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请你们也不要说出去。”


陈心怡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终于,学校里不再有人欺负我,男孩子看我的眼色也变成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奇怪。有时候,他们会避着我走开,我顿时清净了许多。我会想,这是陈心怡的功劳吗?这是我想换来的结果吗?


陈心怡从来不问是谁欺负了我,她只会不停地问我要不要去她家玩。我想,她知道些什么呢?我弄不懂她,但后来想想,这个逻辑又变得很简单,如果让我受伤的人不在学校,那他肯定存在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只要小心地将我藏藏好,就是保护好我了。因为无论她问我什么,我也不会说的。


我说了,我会获得什么呢? 我能忘掉所有的痛苦吗?这些伤痕会像不存在过一样全部褪去吗?


不会。


我只会失去所有。



7.


那个男人这几天很暴躁,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手上换了跟金链子。他说,原来那串佛珠的运气被我们坏的差不多了,所以最近这几天他总是在外面寻找,希望沾一点福气回来。尽管他还是会醉醺醺地回来,但是身上确实是多了东西,比如脖子里的几个红唇印,比如眼圈上的乌青块。然而尽管他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也无法改变他依然在输钱的事实。


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掀翻了他摆脚的茶几。


他吼着:“臭娘们!你他妈把我那串佛珠藏哪里去了?!”


然后我妈就不服气地吼回去:“会不会说人话?!谁要你那臭珠子了?你自己沾花惹草把那玩意儿丢哪儿了你自己不知道?!你怎么不把那话儿也丢了呢?!”


于是那个男人就一个巴掌过去,“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让我把钱输光,然后找个理由跟我离婚好让自己傍个大款是不是,我他妈的告诉你,你这辈子也别想!”


陈心怡跟我说,只要鼓起勇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所以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改变眼前的一切,只要那个男人不去赌钱输钱,我妈妈也不用挨那么多揍,这所有循环着的痛苦是否就真的能改变一点。


所以他在我身上喘息时,我不再一片茫然,我会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考。是啊,这一切必须要以某种方式结束。


那串佛珠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好碍眼。我恨它,它是所有罪恶的源头。


或许没有了它,我继父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去赌钱,我生母就不用挨那么多打,我也不用忍受如此多的屈辱。


然而我错了。


他在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淡化他自己的罪恶,一个腐烂到了骨子里的怪物。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改变不了他的。


我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恐怖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回闪,看不透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直觉,我知道五秒后的事情会真真切切地发生,然而现在似乎五分钟、十分钟后的画面忽闪了进来。


我感到害怕。


——是我摘走了佛珠,藏在了外面的大树下面。


我听到了一声惨叫,我妈倒在摔碎的茶几角上,脑子磕了个大洞,血水流淌一片。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可能这一切都将发生——五分钟后——三分钟后,随着时间流淌,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


我冲出了门,那个男人正攥着妈妈的衣领,我妈嘴角流着血。那个男人正拎着我妈往地上推,我冲过去一把推开了他。


我妈摔在地上,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我扯破嗓子喊:“你走!你走!我们不需要你!”


男人的脸在抽搐,他一言不发,从茶几上拿起了一个杯子。


我妈二话不说,一把抓过我,“小苗你干嘛!傻了嘛!”


男人抬起了手,我大喊:“妈妈当心!”然后一下抱住妈妈的头,玻璃杯从我们头顶擦过。


“你再躲!”男人又抄起了烟灰缸。


我能准确预测出,物品摔落的位置,然后拉着妈妈躲过去。


扔了好几次后,男人愣住了,“你知道我要把东西摔哪儿?”


我紧紧抱着妈妈,不说话。


男人走过来,一脚踩在我妈背上,“一个臭娘们!一个小骚娘们!全爱犯贱是不是!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们!”


我突然大喊,“别打我妈妈!我可以帮你赢钱!我可以帮你赢钱!”


男人愤怒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8.


我一直想,等我长大后,大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我无法想象,因为我的脑子被这里烟雾蒙蔽了,他们嚷嚷的嘴里吐出酒臭。


于是我就觉得大人的世界充满了脏乱和恶臭。


“买大买小!”庄家喊。


我把推了我一把,问,“大还是小?”


我做了个手势。


“大!哎呀老李,今晚运气不错啊!”


男人拉过我,亲了我一口,“真是我的小福星!”


他的胡茬刺痛着我的脸,我忍受着这里的恶臭,没有一秒不想着逃离。


后来的几天一放学,我就被拉着去赌场。他甚至劝我别去念书了,跟着他有的是钱赚,念什么学啊。


我求了他很久,看在我为他赌钱的份儿上,他才允许我去学校。


我的脑子里有两颗骰子在转,转的我头大。整堂课,我都趴在桌子上睡觉,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好几次。


“蔡小苗,你这几天怎么精神不太好呀?”一放学,陈心怡就屁颠颠地跑来问我。


我没有力气搭理她了。


“跟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陈心怡说她捡到了一只小鸟,她偷偷带我去藏小鸟的那片小木丛。是只小燕子,腿折了。


我问陈心怡,它还能飞吗?


陈心怡说,等它伤好了,肯定就能飞起来的。


她在小鸟的腿上绑着根小木枝,燕子用两颗乌黑的小眼珠望着我。


我问它,你能飞吗?


它抬起脑袋望望天空,然后又看看我。它的眼睛那么干净,我顿时把一切烦恼都忘了。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它倏地就跳上了我的手背,一蹬腿,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陈心怡说,小鸟等一下,不要飞不要飞,伤会越来越重的。


而我知道秋天来了,如果它再不飞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它的队伍了。


于是我跟着它跑了出去。它跟我不一样,它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得很远。如果我有这么一双翅膀,一定会用尽我所有力气去飞,飞到所有人找不到我的地方,飞到一个我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经受过什么,没有人看得到我的肮脏和丑陋。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想要的,不过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而这里,我什么都没有。


“快飞啊——”


我扯开嗓子喊。


“飞高点,飞远点,不要停——


“离开这里,找到你的同伴——


“秋天要来了,飞到温暖的地方去,千万别停下——”


我跟着小鸟跑了许久,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陈心怡跟在我身后,她望着向远方飞去的鸟,然后跟我说,“是啊,秋天了,再不飞就来不及了。”


陈心怡扯了扯我的衣袖,“蔡小苗,我们回家吧,回我家吧。”


陈心怡家里没有人,她说爸爸妈妈去看望生病的外婆了,所以她要一个人在家住几天。


她说:“太好了,蔡小苗,这样你就可以呆久一点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我那么轻易就答应了陈心怡来她家。她将爸爸妈妈早就准备好的丰盛大餐热了热,端上桌,然后从收放整齐的碟片里翻出了一部动画片插入播放机。


普普通通的生活……我心想着,夹起小口的饭菜往嘴里塞,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热水声,我预见到,陈心怡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从浴室里出来,要我和她一起洗澡。


我呆呆地望着浴室门口,过去的一幕幕在我脑中翻转,为什么我能看到未来,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曾看到我继父那巨大的脏物撕裂我的身体,我曾看到鲜血从我身体里面汩汩流出,我曾看到我生母的脚正中在我的小腹呛出恶心的酸水,我曾看到掀起的玻璃碎片在房间里乱舞……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会在我的眼中连续发生两遍?


我看到现在,陈心怡走出浴室门口,水气在她身后弥漫。陈心怡对我露出灿烂的微笑。


陈心怡笑着跟我说:“蔡小苗,热水放好了,跟我一起洗吧。”


我搓着我肮脏的衣角,双眼无神地望着她。为什么在我暗无天日的生活中,陈心怡你要出现呢?


我什么我能预见未来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为什么你什么也预见不到却能看透我的内心?


为什么啊?


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9.


陈心怡小心擦拭着我的后背,这是我第一次将伤口展现在外人面前,如此一览无余的将我可耻的部分肮脏的部分展现出来。


“蔡小苗,你别害怕,我谁也不会说出去的。”


她挤干毛巾,水滴落入浴缸。烫热的毛巾敷在我的伤口上。


“痛吗?”陈心怡问。


“不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对不起呀蔡小苗,我早就发现了,也忘了是哪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你裙子下面,大腿上青了很大一块,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你穿过裙子。”


我也想穿漂亮的裙子啊,但是不可以,再好看的裙子,套在丑陋的身体上,也是丑陋的。


“对不起蔡小苗,对不起……”陈心怡说着说着抽泣了起来。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我问。


“如果我早一点跟你说话,和你做好朋友,你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她从背后抱住我,头抵在后背上,眼泪流淌下来,我感到背部有两道印记热热的,远比水温还要烫。


我的心突然变得很平静,我无时不刻都在厌恶自己,仇恨自己,可是唯独在这一刻这一秒,在这里,墙壁上起了几条不显眼的裂缝,墙角里还有淡淡的青霉,几年没有更换过的灯泡照出昏暗的光,可是唯独在这里,在陈心怡家小小的浴室中,我是感到平和的。水略过我的肌肤,有一瞬间,我觉得,这里的水,似乎真的能将我的身体洗干净。


“本来说要是有谁欺负你,我都帮你打回去。看来我食言了呢,蔡小苗,欺负你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怪物。”我说,“陈心怡,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


“嗯?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做朋友呢?”


“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的,我那么小,那么丑,怎么会有人想跟我做朋友呢?”


“不,你不丑,你一点也不丑。你不要一直低着头,我爸爸说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是要往前看的,蔡小苗,你似乎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所以,你要抬头看,看看天上。我知道,你藏着很多秘密,你跟我们所有人不一样,但是你不丑……我喜欢你,蔡小苗,我想跟你做朋友。”


我抹了把眼泪,我问,“朋友,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对方?”


蔡小苗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朋友,是要将信任交给对方。所以蔡小苗,我相信你,相信你有一天可以跟我一样开心地笑呀。”


我说,“陈心怡,你相不相信,我可以看见未来。”


陈心怡擦干眼泪,轻轻一笑,说,“我相信呀,我一直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把自己藏了起来。”


我说,“我可以看到五秒后发生的事情,如果我长大一点,我可以去赌博赢好多钱,但是现在的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陈心怡说,“你11岁,我也11岁,我们加在一起就是个大人了,所以我帮你,我们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这样吧,”陈心怡兴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拉着我光溜溜地跑进她卧室,“你看,这就是我房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在我窗口敲三下,我就出来找你啦!”


陈心怡房间的窗户跟我的窗户不一样,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下面了,但还是感觉暖暖的,好像有另一个大太阳就在房间里面。而我的房间是一个冷冻室,每一寸角落都留着冷血动物攀爬过的痕迹,阳光照进来了,你还是觉得冷。



10.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男人质问道,“我今晚输了多少钱发你知道嘛?!”


男人的两眼通红,失去了理智,手里的白酒瓶晃荡。我妈在他脚下,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一用力,要将我整个人都拽起来。


“别!别动她!”我妈突然一把搂住我,把我藏在身体下面。


“不行了不行了……这个男人疯了……”我妈在我耳边轻轻念叨,“小苗,你快跑!你快跑!妈对不起你,你还小,不能毁在这男人手上!”


她一把将我推了出去,“跑快点——跑远点——不要停——


“离开这里——找你朋友去——


“这家已经没救了,这里不属于你,千万别停啊——”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


我想成为一只无根鸟,用尽我这一生去飞翔。


我想看到更遥远的未来,用尽所有力气去逃跑。


陈心怡跟我讲,只要鼓起勇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和她,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头也不会地跑了出去,留下背后男人的吼声,“小娘们你跑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拽出来!你看我怎么弄死你!”我妈抱着他的腿,被打的失去了意识。


我跑得气喘吁吁,一直跑,跑到了陈心怡家外面,跑到陈心怡窗口,握紧拳头,锤在窗户上。


一下。


夜已经很深了。


两下。


陈心怡一定睡了吧。


三下。


我会不会打扰到她呢?


我静静地等着。陈心怡拉开窗帘,挤着惺忪的睡眼。


灯亮了。


我躲进了陈心怡家里,陈心怡问我,怎么了?


我哆哆嗦嗦地说有人在追我,有人要杀了我,我妈已经快被打死了。


陈心怡慌忙问,是谁是谁?


我说,他是个怪物,是个怪物,我们要好好躲起来,不要被他发现了。


陈心怡说,“蔡小苗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陈心怡熄了灯,我们悄悄地躲在被窝里。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身在危机中的人会出现一定程度的预感能力。我不是什么臭虫,我是只长期身处险境的小鸟,只是翅膀被毒蛇狠狠咬住了。


那头怪兽现在就在外面,我能闻到长年徘徊不散的酒气在房子外面周旋。我能听到他会撞击大门,闷闷的声响传进房间,然后他大骂一声,将手中的白酒洒在门前,用打火机点燃。


我都预感到了。


我攥紧了被子,我说,“陈心怡,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陈心怡问,“怎么了?这里会很安全的,他进不来的。”


我说,“不,他会烧了这里,我们会被烧死在这里,我都预感到了。我们要逃,一定要逃出去。”


陈心怡犹豫了一会儿,说,“蔡小苗,我相信你。我们逃到小山上去,小山上都是密林,我们躲起来,不要让他找到。”


我小心地将陈心怡推到窗外,然后自己翻出窗口,落地时扑通一声跌进了灌木丛。


我听到大门口酒瓶子破碎的声音,我说陈心怡我们赶快跑,他发现了。


小山上又黑又暗,背后是怪物暴躁的叫嚷与折断树枝的声音。我们不能往山顶上跑,山顶上没有路,被他追上来我们就跑不掉了。我们要躲在林子里,忍着蚊子的叮咬,然后用我的能力躲避怪物的追踪。


我们躲在大树后面,大气不敢喘。黑暗中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风吹草动,捕捉着略过的人影。


“他会走右边,我们躲那里。”我轻声说,拉着陈心怡的手悄悄往草丛里钻。


陈心怡的手心汗涔涔的,我抓的紧紧的,生怕它一不小心就会溜走。我拼命回想,在我的记忆里寻找这样的时刻,在我那怪物来我们家之前,我妈妈带着更加幼小的我,在我们那么又破又小的房子里玩躲猫猫,妈妈是大老虎,我是小猫咪,她一抓住我,就把压在身下挠我痒痒。


我试图回想,岁月是如何将我妈摧残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我一直张望着那无法躲避的五秒未来,将许许多多美好的瞬间都遗忘了。


山林里黑黑的,静静的。


我们手拉着手,蔡小苗的手拉着陈心怡的手,我一定要将这一刻紧紧地烙印在我脑海里,不去唾弃过去,也不再惧怕将来。


两只小小鸟在黑暗的山林里,躲避着大蟒蛇,寻找一丝光亮。我笑着说,陈心怡,你不要怕,我们会躲过去的。


我要鼓起勇气,我要保护好陈心怡。



11.


在我死亡的十年间,我一直在那片黑山林里寻找,我记得我一直都是紧紧握着陈心怡的手,可是这只手,究竟是怎么松开的呢?我在黑山林里盲目的躲藏、搜寻,陈心怡不见了,怪物也不见了。


过了好久好久,也没等到天亮。我从黑山林中往外望,陈心怡的家就在山下面,我似乎闻到了温暖的饭菜香,窗外透出微弱的光。我突然感到很欣慰,心里想着,真好呀,陈心怡终于脱险了,不用跟我一起躲着那只大怪物啦。


同时,心里又有点难过。难过自己再也不能去那个房子里和陈心怡一起吃香香的饭菜,再也不能和陈心怡一起看看不懂的电影,再也不能喝陈心怡一起缩在小小的浴缸里。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我想是时候了,我飞得累了,我想是时候落地了。


蔡小苗——


突然我听到陈心怡在往黑山林里面喊。


蔡小苗——


加油呀——


继续飞呀——


不要停——


你要从黑暗里面飞出来呀——


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你听到了嘛——


我想对陈心怡说谢谢你呀,我听到了,可是我现在很累了。张开嘴,声音却怎么也无法传出去。


我想着,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跟陈心怡讲。


所以我不能停在这里,我要用尽这一生去飞,我要花光所有力气去奔跑,我要看到更遥远的未来。


终于,我找到了黑山林的出口,我跑呀跑呀,阳光终于照进来了。



12.


“蔡小苗蔡小苗!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十年后的陈心怡抱着我说。


“怎么了,陈心怡,你怎么哭了?”我问。


“我知道你肯定会醒过来的!”陈心怡擦掉鼻涕说。


“陈心怡,黑山林里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说。


陈心怡抹干眼泪,“你忘了吗?你救了我呀。”


我浑身僵硬,陈心怡枕起我的后脑勺,一边给我削着苹果,一边对我细细讲来。


那一夜我们躲藏在黑山林里,一阵风吹来,整片山林哗哗作响。秋天来了,叶子一片片被吹落了下来,乱了我的感官。我顿时看不到了也听不清了,陈心怡拉了拉我的手,我顿时不知该要往哪里走,五秒后的事件中全都黑茫茫哗啦啦一片。


突然我睁开眼,大喊一声:“陈心怡快跑!”


怪物从纷乱的树叶中穿出来,正好撞上了我们,露出了獠牙。我推了陈心怡一把,让她回头跑。我们往山顶上拼命奔跑。


路越来越少,我对陈心怡说,“山顶上没有路了,我们跑不了了!”


我的心脏突突地跳,我厌恶自己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厌恶自己让陈心怡也陷入了危险。


我跑不动了,陈心怡就抓紧我的手,她说,“蔡小苗,别放弃!”


她拉着我跑到山顶,捡起了一个粗树枝,挥了挥,然后挡在我面前。


陈心怡说,“蔡小苗,还记得吗?我说过,谁欺负你我都帮你打回去的。我不会让他抓住你的!”


我说,“没用的,陈心怡,快跑!你快跑!”


陈心怡扑上去,树枝被怪物拽住,那头怪物轻而易举就将陈心怡拎了起来。我也扑了上去,抓着他衣角喊,放开她放开她!怪物又轻而易举地拽起了我。


他拎着我和陈心怡,摇摇晃晃地来到山角边上。小山不高,但是山下堆满了顽石,浅浅的河流从顽石堆中淌过。



我们往下坠落


半空中


我抓住你的手


在怪物面前


我知道我们不是飞鸟


以前我总是想要一个人飞


离开这又黑又脏的枯巢


现在


我只想握着你的手


我启阖着双唇


而你在尖叫


我看着你


而你在害怕


有句话我想对你讲


可是这样下去


你永远听不到



五秒后,我们跌进死寂的河流,被顽石扣成碎片。我会想如果我不去搭理陈心怡,这一切会不会都不会发生,我做我的小臭虫,陈心怡做她的小蜜蜂。即便我看到了未来,我真的自始至终都不能改变一件事吗?


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


我拼命蹬着腿,摆脱怪物的束缚,竭尽全力咬住他的另一只手。我听到怪物的一声惨叫,陈心怡跌倒在地上,怪物拽着我踉踉跄跄地跌下了山角。


真好,陈心怡获救了。


我握着陈心怡的手,说,“真好,你什么事也没有。”


我问陈心怡,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陈心怡说,“后来,我就对着山下一直喊。喊到嗓子都哑了,都没听到你的回声。反倒是山路上有人找上来了,你猜是谁?”


“谁?”


“是方浩的爸爸,方浩爸爸看到方浩最近表现有点奇怪,觉得他肯定有事儿,就揍了那小子一顿,那小子才哆哆嗦嗦将欺负你的事情说了出来。于是方浩爸爸当下就带着方浩大晚上跑到你家赔礼道歉,看到你家一团糟的样子就找过来了咯。”


“那……我妈?”


“你妈没事,这几年她一直在工作,把赚到的钱都寄了过来。我让爸爸取得了你的抚养权,你妈妈觉得自己一直没脸见你,但偶尔也会来看看。你继父当场就摔死了,还好你身子骨轻,没死,就是睡太久了。”


陈心怡说了很多,我静静地听着,她还拿出了我们小学的毕业照,指着上面的人一个个让我猜。


“可惜,你不在上面。”陈心怡说。


我伸出手,堵住她的嘴。


我说,“陈心怡,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讲。”


“什么?”


“那一天,我说我讨厌你,对不起,我不是当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都忘了。”


“我喜欢你,谢谢你和我做朋友。”


风吹摆着窗帘,光照了进来,陈心怡笑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真好。



13.


如果真要说陈心怡跟小时候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她现在戴上了厚厚的眼镜。这几天她一直坐在案头忙活在那一堆的文件纸里。


我问她在做什么?


她总是跟我卖关子,说秘密。


我说告诉我吧。


她说你不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吗?你说,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醒来后就再也看不见未来了,一秒也不行。


陈心怡细心地整理好所有文件,你睡过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就生活在我们之中啊,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可以看见未来,但是我只能回望过去,去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小时候我喜欢受人关注,我想要讨人喜欢,所以蔡小苗我想让你也喜欢我,我想要改变你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成就感。但是最后,蔡小苗,是你救下了我,是你改变了我。


我成年之后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新闻,我不想让你的事情在更多人身上发生,所以很早我就去做了实习记者,做了公益讲师,你猜猜是关于哪方面的?


别卖关子了。我说。


关于儿童保护,我提前毕了业,然后奔跑各地,去搜集儿童侵害的新闻。蔡小苗,如果你康复了,愿意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我笑了笑,点点头。


我还记得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不过飞到了尽头我才发现,这种鸟落脚的地方会重新生根,支撑起残破不堪的身体。


我要坚强地活在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