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末

乱写一通
wb@干垃圾湿垃圾

我的头上长了一朵花

我的头上长了一朵花。一朵真的花,一朵拔不下来的真的花。


一个礼拜了,观察下来,这两天,它开的正鲜艳。


我摸了摸花的根部,长得不错,根在我的头发里面埋得很扎实。脑袋周围的伤口部分已经开始结痂了。


一个礼拜前,我半夜下楼取牛奶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昏睡了一晚上。醒来后发现脑袋上破了一个伤口,头上痒乎乎的,照了照镜子,我的头上发芽了,翠绿色的嫩芽藏在我的头发中间,沾了一点血,我洗了个头,细心地将嫩芽擦干。


我头上发芽了,不是很懂。上网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头上长出植物的活人。


耐心照料了它一个礼拜,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照料它,然而它终究还是开花了。淡蓝色的花瓣,上下两层,数了数,共8片,中心有几根黄色的花蕊,花瓣从外到内颜色渐渐变淡。查阅了资料,不清楚是什么品种。


自从它开花以来,我原本还算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发生了些许变化。我习惯晚睡,但是自从它开了花,每天七点,我就会自然醒,脑袋上痒痒的,不是那种用手挠几下就能舒缓的痒。我要走到阳台上,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感受阳光温暖的照射,这是你就会感觉好像有一团雾气从脑中炸裂了开来,从头炸到尾,想象你坐在马桶上抽上第一口烟的感觉,我感觉全身心地舒坦了下来,原本的昏昏欲睡一下子就赶走了。


我知道,我开始光合作用了。


十点的时候,家里的门铃响了。我找了个帽子戴上,小哥又把隔壁邻居的快递寄放在我家。这是邻居的第三个快递,好像是有几个月没回来了。我签了字,回到客厅,倒了杯可乐,想了想,还是把可乐倒了,换了杯凉白开,然后浇在头上,擦干了头发。剃掉续了一个多月的胡子,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速效氮肥50克


含氮素46%,易溶于水。氮素促成植物生长旺盛,叶片肥大,叶色深绿,增强植物的光合作用,使花冠增大和籽实饱满,尤其适用各类观叶花木。


用法用量:


幼苗:1克兑水300-400克;


草本:1克兑水100-200克;


木本:1克兑水50-100克;


喷施或者灌根,约10天一次。


我从花木店买了两包回去,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会突然对一朵花那么用心,一朵长在我脑袋上的花。


回家的路上电话响了,是邻居的电话。


“喂。”我接起电话。


“喂,小方,你在哪儿?”


“我……我出去转了一圈,马上就回去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噗,原来你还会出门啊,我回来了,你到了跟我说一声。”


“哦,好的。”


邻居挂了电话。


回去后,我正好碰到了她,她穿着拖鞋,从房间里拖了一堆垃圾出来。


“我……我来帮你吧。”我说。


丁思霞弯着腰,抬起头。她的皮肤晒黑了一点,头发剪短了一点,发根处原来褪色的部分又重新染上了颜色,她没戴眼镜,眯着眼睛,看来刚把隐形眼镜也取下来了,她的……


“你手里抱着的两袋是啥?”她问道。


我压了压帽子,“我最近……在种花。”


“开始种花了啊,什么花?”


我挠挠腮帮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丁思霞笑了一声,收拾完后,我帮忙把快递搬到了她屋里。我关上门,靠在门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我摘下帽子,镜子中,头上的花已经亢奋地立了起来,蓝色也变成了紫色。


拉上窗帘,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它才恢复原状。回头看看房间,也是堆了两个礼拜的垃圾没扔了。我煮了碗面,勉强吃饱,然后拆开速效氮肥,看了眼说明,兑了100克水,然后给我头上的花来了点,味道不太好。


晚上,我坐在阳台上,对着月光发呆。很奇怪,好像沉迷了数年的网络游戏一下就没了吸引力。突然,我就开始着迷于美丽的大自然,想着皎洁的月光不断地生长,生长。


然后跟之前一样,靠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入睡,以防因为压到花而惊醒。


我并没有生长,我头上的花生长了,叶片杂乱无章地扎进我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竟发现花朵的中央结了一颗小果实。我拿起剪刀裁减了一下树叶,试了试用帽子遮住花,勉勉强强。


这几天花生长得很快,帽子渐渐地也遮不住了。又一个礼拜过去了,花朵中的果实又大了一圈。丁思霞依然时不时地来我家取快递,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奇怪?


每次她取完快递,我就坐在阳台上,手拿一杯白开水,喝一口,往头上浇一口,然后再叹口气。


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头上的花的长势喜人,我头上的花发育得很健康。我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自由职业的我习惯了宅居,但是也做不到一辈子不见人。这样下去,我觉得我早晚会疯掉。


镜子中的我胡渣又长了,我头上的花颓废地低下了头,我拿起剪刀,对准花茎。想了一夜,我终于发现我并不是个顽强的人,虽然离家的我很早就独立,独自在城市生活,不善言谈的我适应了各种社交压力与变故,在城市中找到一个小角落自得其乐。我以为我坚强,然而我发现我毕竟还是社会的一份子,我——一个具有独立思想与人格的人,要做一件违背本心的事。


等一下,一个单身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头上长出了一朵花,然后淡定地照料了起来。


正常?


并不。


我蹲在阳台上,忧伤地看着远方的建筑。阳台上空落落的,我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需要陪伴。


第二天,我网购了六盆花,正好一起寄来的还有丁思霞的快递。拆包裹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匆忙地拿了帽子遮在头上。


“我还以为你种什么呢,不就是几盆月季么?”丁思霞笑着说。


她不应该这么对我笑。


“我也种了几盆花,你猜我种什么?”


你妈知道你笑那么好看吗?


“不猜。”


“你好没劲啊,反正你也猜不着。”


她抱着快递,拖着凉鞋嗒嗒嗒走了,临走前说了声谢谢。


我埋在夜晚的花堆里,头上的花因为果实的重量垂了下来。现在,我像是成了一位怀孕的母亲——的爹。


多久了?


一个月了。


如同一位偷食了禁果的少年般沉沦,下沉,下沉,淹没在六个花盆围成的海洋里。


月亮没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丁思霞将我埋了,将我细心地安放在浴缸里,洒下土壤。我头上的花露在外面茁壮生长,我分解,成了花的养料,从根部爬上茎秆进入花蕊,钻进鲜亮的果实中。


啵。


果实落地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啪”,也不是闷骚的“嘭”,而是一声含蓄的“啵”。


然后我就醒了。


果实没落地,我感冒了。


出门买药时,正好撞见丁思霞抱着个大花盆上楼,花盆上面的植物张着大嘴,我叫不出名字。


“你不上班吗?”我问。


“刚把工作辞了,把我外面养的几盆植物搬回来。”丁思霞说。


“这是什么植物?”


“嗯——”丁思霞挑了挑眉毛,“你不是没有兴趣知道嘛?”


“食人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看上去像。”


丁思霞看看植物,然后看着我。


我看了看植物,然后看了看丁思霞,“嗯?”


“嘿嘿。”


“真的啊?”


“对啊,我从亚马逊带回来的。”


“没想到思霞姐有这种别致的爱好……”


“你知道吗,传说在亚马逊的食人部落有一种神奇的花,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这种花生只能生长在尸体上,以血肉为养分,从花蕊中结出果实,待到果实快成熟时,就在自己身上开一道口子,将花移植到自己身上,心理念着自己的愿望,等到果实落地,愿望就能实现了。”


“别告诉我这一个月你跑去了亚马逊找这种花。”


丁思霞浅笑着点了点头。


这么说着,我就更中意自己头上的花了,我觉得这朵花就是丁思霞在找的花。而我,就是丁思霞苦苦寻觅的那个人。我不害臊地将脸埋在枕头里,啊,花也立起来。


这几天,丁思霞频繁地跑来串门,跟我交流养植心得。然而我种的只是几盆月季啊。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我头上长着你的愿望花呀。


“对了,”丁思霞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以前不是不戴帽子的么?”


丁思霞啊丁思霞,我给你看了,你是会害怕,还是惊喜?


“我……我头发比较乱……”


“你也开始注意形象了哇。”丁思霞嬉笑道。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最近笑得让我有种你喜欢上我了的错觉。


“你笨不笨啊,大白天把花放在阳台上直射,会萎掉的!”说着她就要帮我把花搬到房间里。谁知道她脚下一滑。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你摔倒的样子也好好……诶?我匆忙地扑上去扶住她,花盆被她甩到天上,“砰”的一声摔烂在地上。


“我不要紧……”丁思霞瞪着眼睛看着我,随后我的帽子落了下来,正好遮在她的脸上。丁思霞愣了一愣。


“你这新造型挺可爱的。”丁思霞说着伸出了手。


“别摸……哎呦!”


“怎么了?”


“会起……生理反应……”


丁思霞突然涨红了脸,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羞耻感。


“思霞姐。”


“嗯?”


“思霞姐。”


“什么?”


“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


“真的?”


“你脑袋上的花。”


“我……”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丁思霞跟我——头上的花好上了。不太明白这剧情的走向,总之丁思霞最近把我头上的花照料得不错。


“小方,你说,这果子最后会掉出来什么东西呀?”


“我怎么知道呢。”


丁思霞敲了敲我的脑袋,“长在你头上你都不知道啊。”


“你娃以后还是你生出来的呢,你知道他长啥样不?”


丁思霞用力按了下我脑袋,“你有什么愿望总知道吧。”


“所以你觉得这是愿望花?”


丁思霞放下剪刀,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摸着我的脸,“等果子熟了就知道了。”


说完她一蹦一跳地到了门口,走了。


我看着看着,开始嘿嘿嘿傻笑。然后又哭丧起脸。


丁思霞心里有一个愿望,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她的眼睛看着我,心里却没有看着我。


很久以后我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她从未跟我提起这个人,然而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说实话,谁心里没有那么一个人,然而我还是没出息地郁闷了好几天。


丁思霞捋着我头上的花,说你最近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你头上顶着那么大一个花,你还想去哪里走走?”丁思霞笑问道。


“我想要逛逛公园,健健身,养只狗每天牵出去溜溜。”我说。


“可是你头上长着一朵花。”丁思霞摸着我头上的花瓣说。


“我想做一个开朗阳光的人。”我说。


“可是你头上长着一朵花。”


“我知道我头上长着一朵花,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聊天都谈到我头上的这朵该死的花!”


“你……别生气。”


我不理她。


“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


“嗯,生气对花不好。”


我……


“我刚给你兑了一杯肥。”


“我要出门。”


我摔门而出,天色有点暗了。我跑到了公园,公园里没多少人,只有几个老爷爷老奶奶在遛狗散步。我寂寞地坐在长椅上,呼吸新鲜空气。


“大爷,你别看了好不好?”


大爷呵呵一笑,背着腰走了。


“奶奶你看,那个人头上长了一朵花!”有个屁孩指着我头上的花说。


奶奶捂住孩子的眼睛,“瓜娃子别瞎看,这不是给小孩子看。真是不懂现在年轻人,好好的年轻人不学好,在头上种什么花啊。”


老奶奶牵着孩子的手走了。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感觉天昏地暗,我不再是我自己,没人能感知到我,在所有人眼里只有我头上的花。


感觉身体正在被掏空——被我头上的花,它扎根在我的脑袋上,连着我的血肉,吸食着我的血液脑汁儿。甚至连我都快感知不到我自己了。


回到家,丁思霞回屋了。


这段时间以来,空虚寂寥的我一直依赖着花,依赖着我头上的花。它的发芽像是让我突然有了孩子的惊喜。


我,当爸爸了。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这么说。


孩子他妈是谁?


不知道。


没有妈。


我是圣父玛利亚·杰·方。


我,受到了磨难。这磨难给了果实养分,却渐渐将我吞噬殆尽。


丁思霞啊丁思霞,只要你愿意将一点点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都会觉得自己成了神。


神花了五天造了天地万物,第六天造了人。


爷爷翻山越岭终于得到了葫芦籽,细心浇灌,葫芦落地,终于诞生了各显神通的葫芦兄弟。


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


妖怪!看你往哪里跑!


我脑中响起了狂风暴雨,哐,一阵雷鸣,我头上的果实落地了。在闪电的特效中,从果实里爬出一个娃娃。


他叫着我,爷爷!爷爷!


爷爷!该起床啦!


哐,一阵雷鸣,我醒了。窗外下着磅礴大雨,电闪雷鸣。我摸了摸我的脑袋,往上摸,再往上摸,直到摸到一颗圆圆的果实。啊,花瓣已经掉光了。


我望向窗外,在雷电的闪光中,在窗玻璃的反射中,我看到了。那颗圆滚滚的果实的表皮中,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形。


我惊叫一声,踢了脚床尾板,床裂了,我喘了口粗气,冷静下来了。


我留着巨汗,跑到镜子前。


你脑袋上怎么顶着个铅球呀?我仿佛听到丁思霞用细细的声音对我说。


我摸着这个脑袋上的铅球,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驻扎在表皮中的人形不见了。


再一次,我握起剪刀。颤抖着,对着根部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剪刀尖扎了进去,汁液拌着血飙出三尺,镜子上绿花花一片。然后“嘣”的一声,剪刀被卡断了。我脑子里如触电般麻了一下,然后晕在了洗手池边。


皮肤上传来一股瘙痒,像是许多蚂蚁爬到了我脸上。我睁开眼,惊恐地发现有一群小人爬到了我身上,个头如手指甲那么大,黑皮肤,一个小人正顺着我的手臂往下爬。我头上的植物耷拉在我眼前,果实已经爆了开来,陆陆续续有小人从里边爬出来。我尖叫着,站起身,冲出卫生间。小人接二连三地跟了出来,围着我唱歌跳舞,像是念着不知道哪个部落的咒语,唱得整个房间天旋地转。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仓皇地跑过去,握住门把手,在转动把手的一瞬间却停下了。我看到我的手变得绿油油的,汗毛变成了针叶。抬起双手摸着我的脸,手心感到一阵刺痛。


“小方!”门外传来丁思霞的声音。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丁思霞敲着门。


“小方!”


我打了个哆嗦。


又醒了。


“小方。”丁思霞真的在门外喊。


我从洗手池边爬了起来,脑袋上依旧长着一株铅球,还插着半截剪刀。


我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


“思霞。”我说。


“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


“你说呀。”


“如果,我没有了头上的花,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你把花拔下来了?”


“那倒是没有。”


“你想把花拔下来?”


“其实,我脑袋上正插着半截剪刀。”


“你怎么回事儿!快开门!”丁思霞用力敲着门。


“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说。


“你快开门!没受伤吧!”


没受伤吧……


没受伤吧……


“你没受伤吧!”丁思霞又喊了一句。


可能她还是关心我的。


我开了门。


“咦?”丁思霞见到我后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我,“你脑袋上怎么顶这个铅球呀?”


“花瓣掉光了。”我如实说。


丁思霞抱着我的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地将半截剪刀拔了出来,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脑袋。她的体香要将我融化,沙发变成了云朵,我一点点深陷下去,天花板上结满了花苞子。


我挥舞起双手。


啵!


啵!


啵!


花,一朵朵鲜艳地开放了。


“你张牙舞爪的干啥呢?”丁思霞拍了一下我的手说。


“我,正在创造世界。”我说。


“神经病。”她说着摸了摸我的果实说。


我放下双手,从她怀中挣脱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


我抓住她的双肩。


她看着我,像是一朵可口的棉花糖。


我尝上去,尝上去,尝上去。她手顶在我的胸口,推过来,推过来,推过来。最后她的双手也化在了云朵里,我拨开她这层柔软的云朵,往里面探入,脸埋在柔软清凉的云层上,手触摸到了潮湿的雨水。我和云朵缠绵在一起,不断往天堂上升,阳光蒸发着我们,我体内的温度在逐渐升高,灼烧着脸与全身。


最后在一声喘息中,我爆炸了。


“你像是要把我吃了。”丁思霞倒在我的怀里跟我说。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这是在犯罪。”


“那你乐意吗?”


“我不乐意。”丁思霞抓住衣服爬了起来。


“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我说。


“小方,”她瞪着我的脸,“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头上长了一朵花。”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因为我头上长了一朵花!”我撕扯着这株植物大喊,头皮都绷紧了,“因为我他妈的脑袋上长了一朵他妈的花!”


“我走了。”丁思霞穿好衣服,正要离开。


我立刻拉住她的手,“你别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她生气地说。


“你别走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小方,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真的不能这么对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对你。”


“因为你为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怎么就为你什么也做不了了?你忘了吗,”我握住头上的果实,弯下来,单膝跪地,把手中的果实递给她,“这是一朵愿望花,果实落地我就能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我骗你的。”


“啥?”果实吓得弹了回去,晃着我的脑袋,我有点晕。


“这不是愿望花,这是一朵寄生花。”


“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看得出来,但是你这样愚弄我,我会哭的。”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这也不是一朵普通的寄生花,这种花一般是很难长在活人身上的。”


“但它就是偏偏长我身上了,”我顿了顿,“还他妈偏偏长在我脑袋上!”


“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头上的这朵花。”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我道歉。”


“……是我种的……”


“啥?”


“因为你头上的这朵花,是我种的。”


我愣了好一阵,刚要开口,丁思霞就用手指轻轻堵住我的嘴。“即便我说了,你还愿意什么都为我做吗?”


我咽了口口水,“我,愿意。”


“两个月前,我去亚马逊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丁思霞开始娓娓道来。


“你没事跑去那儿干嘛?”


“你耐心听我说完,两个月前,我和一群队友去了亚马逊。期间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做子彬。在探险的途中子彬和我跟队友走散了,雨林那么大,你难免会碰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和子彬在那里就碰到了,我们的命差点就丢在那里……


“你怎么会想到呢,以前在电影和各种野趣奇闻里看到的,真的就在现实中撞见了。那是一个食人部落,他们一个个黑黝黝的,身体上用红色的泥土擦着古怪的符号。我们被他们逮住了,抓到了村子里已经是深夜了。你在电影里看到的,这些人抓到外人就吃,其实不是,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吃人。我们被招待得很好,摆上来各种见都没见过的食物,我不敢乱吃,就吃水果。


“不过,我说了,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只有那些有威望的长老才有资格被吃,吃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盛大的仪式,用来祈祷丰收或新生儿健康地降临。


“等到我们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求我给他们种地,子彬被强迫出去打猎。他们给我们搭了一个棚,我和子彬就住在里面,在失联的日子里,我和子彬相依为命。我们就像是野生的一样,围着篝火跳舞吃肉,我从来就没有那么开心过。他呀,把好吃的留给我,身体在外面也练得越来越壮……”


说到这里,丁思霞微微地脸红了,然后继续说下去:


“在那里呆久了你就发现了,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异常消瘦,时不时就会肌肉抽搐。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也知道一点,这是朊病毒,长期吃食同类就会染上疯牛病一般的疾病。


“我是医学出生,于是就开始给他们看病,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他们,但是在我的照料下,他们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后来他们划拉着手势告诉我,他们的老族长也得了这种病。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尽我所能地照顾老人家,族长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起来。我在族里的威望一下子上升了。


“祭祀的节日到了,这时候,我真的怕了,怕他们有一天真的打算把我吃了。还好有子彬在,才让我安心了许多。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怀孕了。你先别哭,你听我说完好吗?


“他们带我去了墓地,墓地里没有墓碑,更像是一个花园,生长着各色各样的花,这种花只有在尸体上才能生长。土地之上是鲜艳的花丛,土地之下是一片尸骨。有位长老摘了一朵花下来,花瓣已经掉光了,只有一个圆滚滚的果子。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大口子,把花根一点一点扎进了自己的伤口中。


“几天后,果实落地,里面生出了一条手臂,手臂晒在外面晾了几天。我知道他们都是在为我准备,手臂最健壮的长老贡献了他的手臂,跑得最快的人贡献了他的腿。他们准备拼凑出一顿大餐,祝愿我的孩子健康出世。有的人因为伤口感染而肿了起来,我无法拒绝,只能为他们包扎。果实生出来的部位我检查过了,构造跟人体的一模一样。你知道吃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跟他们一样染上奇怪的病,可能吃下去后,我就真的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再也无法离开了。


“子彬决定带着我逃跑,他们追,我们拼命地跑。可是雨林那么大,我们往哪儿跑呀?子彬牵着我的手,我就跟着他跑。他每天出去打猎,附近的环境怎么也是比我了解一点。可中邪的是,我们跑了一大圈,还是在原地打转。他的汗哗啦啦地淌,手心里一片潮湿,都快握不住我了。


然后……”


说到这里,丁思霞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


“然后那个笨蛋跑错了地方,他跑到了悬崖口,脚一滑摔了下去。他手心里都是汗,我怎么抓得住他?子彬摔了下去,他们找到我,将我带了回去。


“我们在墓园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原来跑了半天,只是跑到了部落的上面。子彬摔得面目全非,没人为他下葬。在外面死去的人没有下葬的资格。几天以后,子彬的身上发芽了,长满了鲜艳的花束,五彩缤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身体。


“他们为我准备的祝福餐我没有吃,事实上我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有天醒来,我发现下半身全都是血。我流产了。他们围着我说话,我听不懂,但是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说,这都是我拒绝食用人体的后果,是报应。


“两个礼拜后,队友找到了我,将我救了出去。


“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没留意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回来放行李的时候,恰好听见你房里传来砰的一声,房间没锁,我就走了进去,发现你躺在楼梯下面昏过去了,脑袋上磕了点伤口。


“我将从墓地带我来的种子种了上去。”


丁思霞说完了,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即便知道真相,你还愿意什么都为我做?”


不知道我脸上正挂着什么样的表情,我严肃地用手指着脑袋,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在我脑袋上种上这玩意儿?”


我是不是还没追究她为什么没先把我送医院?


“那种子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摘来的吗?”


我又傻了一阵,明白过来了。


花的果实会掉落人体,丁思霞从墓园找来了种子,种子来自……


明白过来了。


“思霞,其实我……”


“怎么了?”


“有点后悔了。”


丁思霞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思霞,我是真的喜欢你。”


“晚了。”


丁思霞从背后拎起一个花瓶,朝着我脑袋砸了下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尾板上,床被挪了个方向,正对着阳台门口。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嘴被堵住了。厨房里传来了磨刀声,磨砂纸贴在刀面上的声音刺得我牙根疼。


我蹬着腿,闷声大叫。丁思霞闻声走了过来,她摸了摸我头上的叶子,拿起喷壶喷了几下,然后把叶子上的水珠擦干净。她说叶子上不能留有水珠,会把花灼伤,你这家伙平时肯定不注意,叶子上已经有几个小黑点了。


“呜呜呜呜……”


“你想说什么?”她歪着脑袋问我。


“呜呜呜呜呜……”


“拿下来可以,你不许乱叫。”


“呜呜呜……”我拼命点头。


她把我嘴里的抹布取了出来,“说吧。”


我喘了口气,看着她。


“说呀。”


“你歪脑袋的样子……真可爱。”


“没了?”


“你放开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说。


“好呀。”她笑了笑,又把抹布塞到我嘴里,“那你就为我继续绑着吧。”


我白痴地躺了一会儿,望着太阳下山,风穿过阳台门吹到我身上,清醒了。不管真的假的,梦总该有醒的时候。我绷紧捆住手腕的绳子,轻轻摇晃着床尾板,由于之前踢裂了,床尾板很松。丁思霞端着鸡汤从厨房里出来。


她说,我来喂你吧,补补身体,就当是为了我。


她再次摘下我口中的抹布。


“喝吧。”


“你亲自做的,我当然要喝。喝了再上路,也不亏。”


“其实……我点的外卖。”丁思霞红着脸说。


我对着鸡汤望了一会儿,“救——”


还没喊出声,丁思霞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强行给我灌了一杯烟灰水。我哑了。


“你喝不喝,不喝我撤了。”丁思霞舀着鸡汤说,“不是要害你,就是想给你补补。”


我点了点头,尽量伸出脑袋,背后撕扯着床尾板,一用力,床塌了。我扑到她身上,挣脱掉跑了开去,丁思霞立刻从腰后抽出了刀,向我扑了过来,对准我脑袋上的植物就是一顿乱戳。绳子依然捆在我背后乱作一团,我腾不出手,只能扭着脖子乱躲。


“你不要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丁思霞一边戳一边喃喃自语。


头上的果实随着我脑袋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昏脑胀,我用尽全力翻了个身,将丁思霞压在身下。然后爬起来向门口跑去,现在我的脑袋像顶了个地球,液体顺着茎干流到我的额头,我抬头望,发现果实又大了一圈,天花板在旋转,果实突突突地如心脏般跳动着。


我回头看,发现丁思霞正用刀慢慢在肚子上划了一刀,“小方,来不及了。再晚点,我就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我跑到楼梯口,靠在栏杆上,头已经重的抬不起来了,只看见一双拖着血的脚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脚踝在雪白的长裙底下若隐若现,随后脚尖踮了起来。我的大脑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巨大膨胀,好像时间也随着膨胀而拉远,被分割成一秒,一秒,又一秒。那双雪白的脚踝,一点点迈向我,起舞,旋转,轻盈的身体压向了我。


咕嘟。


一大颗果实落到地上,我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而那具轻盈的身体也扑了空,咕噜咕噜摔下了楼梯,在楼梯上留下一条血迹。


“思霞……”我用微弱地声音喊。


我不应该就这样逃,她一刀都没伤害我,她不过是想要我头上的果。


不要死啊。


丁思霞,我想和你在一起。


扑通。果实在跳动,扑通,扑通。果实在蠕动,呲溜呲溜。


果实开了一道口子,伸出了一只手。


果实出生了,潮湿的头发,赤裸的身体。她抬起头,看着我,莞尔一笑。


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小方,醒醒。”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丁思霞坐在床边,我正躺在丁思霞的屋子里。


我困惑地望着她,“你不是?”


“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会晕倒在门外呢?”


“我……”


“不记得啦?”


我摸了摸我的头,头上的植物已经不见了。


我回忆着从果实里爬出来的女孩的脸庞,又看了眼丁思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皮肤在一夜之间白了许多。


可能是我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又可能是我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想晒个太阳。”我望向阳台。


阳台上的食人花似乎长大了一圈。



爱上一具女干尸

  我们相遇、拥抱、共存、死亡。


  你以为这就是真爱吗,两个人手拉手,高高兴兴地一同走向坟墓?


  她爬到我床上,勾起我的下巴。


  我没爱过,但是我那些热恋中的朋友都这么讲。我说。


  没爱过,你怎么当作家?


  她干枯的皮肤上落下一点死皮,掉在我的肌肤上,有点痒。


  所以我试着去理解他们,因为我发现,遇到真爱真的挺难的。我说。


  其实不难,欺骗别人或者欺骗自己,你只要擅长其中一项,你就能遇到真爱。她说。


  所以,真爱是什么?


  真爱是我们相遇、拥抱、共存……


  然后……


  你一个人去死。


  那晚,我爱上了一具女尸。


  (1)


  搬来C市已经有一个礼拜了,从快节奏的一线城市离职,搬到这座三线小城是我活到现在最冒险的决定。


  好在这里虽然偏僻,但是周边配套完整,甚至房租也是大大低于预期。


  交接房子时,房东跟我交代了一些事,特别嘱咐我要早点睡觉,她就住楼下,年纪大了容易被惊醒,只求不要吵到她就行。


  当然我并不会这么早睡,只是习惯一到深夜就熄了灯打开电脑开始码字。


  这是我搬来C市的目的,寻找一个可以安心创作的环境。


  只有屏幕发出淡淡的蓝光,从窗外看根本不会发现这户还有个人没有睡吧。


  估计她也是被现在的年轻人吵得烦了,看我安静才便宜地租给了我。


  住了几天后,我才发现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房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睡下的第一天我就觉得皮肤有点难受,一开始我以为是刚搬来不太适应,皮肤有点过敏。


  我这么想着,没有顾虑地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时,皮肤上起了很多痘痘,还有几丝干裂,大男人对这些当然不会太在意。实在难受就去超市随便买了几罐护肤品。


  刚搬来的那一会儿我为自己的创作瓶颈搞得焦头烂额。


  作为一名从没谈过恋爱的单身狗,编辑反复批评说我不会描绘男女感情,弄得我相当暴躁。


  并不是为我没谈过恋爱而暴躁,而是我弄不懂感情为何物,确切地说我无法理解爱,我从来没有对女人产生过爱的感受。


  刚搬到这里的每个深夜,我都挠着皮肤苦干,咨询热恋中的朋友,然而真到我下笔时,依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知是受心情影响还是怎么的,我感觉肌肤瘙痒难耐,前几天的痘痘还没消下去,我去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我面色苍白,无论补多少水,脸上看上去依旧是皱巴巴的样子。


  挠了挠皮肤,竟被我活生生撕下一层死皮。


  (2)


  我去看了皮肤科,医生给我开了点膏药,试了几天没见什么效果。后来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又看了老中医。


  脱下面罩时,医生一脸惊愕。


  “多大了?”医生问我。


  “26。”


  “单身多久了?”


  “我说医生,这跟你有关系么?”


  “跟我没关系,但是跟你的病有关系。”


  “26。”


  “可以理解,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医生你确定这跟我的病有关系么?我不就是来看个皮肤啊。”


  “有关系。”


  “26。”


  “怪不得。你得的是肌肤饥渴症,简单来说你要跟女性接触。”


  老中医凑过来,一脸“你懂的”表情。


  “不是,我说这跟女性接触有什么关系啊!”


  “身体是诚实的嘛,可能你心理察觉不到,但是你的这个皮啊,早就有需求了。”


  老中医一笑,甩给我一张小卡片。


  一见钟情俱乐部


  保健按摩24小时上门服务


  电话:133XXXXXXXX


  回到家躺床上,拿着小卡片反复看。不能说我没有欲望,我有需求,但更多的时候面对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我会望而却步。


  从这个角度思考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矫揉造作的女声。


  我跟她说等下不要急着上来,到了楼下先打我电话,不要被房东发现。


  等待的时候我的心砰砰直跳,什么事情也干不进去。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的电话响了。楼下等着的姑娘穿着性感,看上去20岁出头,长发飘飘,挺漂亮。


  我想也没想,招呼她随我静悄悄地上了楼。


  进房间沉默了一会儿,我请姑娘在床边坐下。


  “什么价格?”我问。


  “200块普通按摩,400块推三角区,800大的,1000过夜。”姑娘一边从包里拿出精油一边说。


  “能不能先来个200的,然后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往后做?”


  “你怎么那么墨迹?来来来,快把衣服脱了,躺好!”


  我趴在床上,姑娘把我衣服脱了,双手触碰到我的肌肤上,我一阵颤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硬啊。”


  “我……不太习惯被人触碰。”


  “你不会是……处男吧?”


  “……”


  “你肌肤很缺水啊。”


  “嗯,皮肤不太好。”


  “小哥,要不要往后做啊?”


  “再等一会儿。”


  “还等啥啊,我还没遇见过叫我来就按摩不干这事儿的,翻过来。”


  我皮肤还是有点难受,心想再进一步可能会好点吧。


  我翻过身,随即立刻捂住眼睛。


  “怎么还把衣服脱了?!”


  “怎么,喜欢制服?喜欢早说啊,幸好我带了一套,你等着,我换上。”


  “别别别,我……”


  “你什么你,怎么,还害羞啊?”


  “我……没做过……”


  “我知道你没做过,你不就没做过想做才把我叫过来的嘛,没事儿我技术很好的。”


  “不,可能我没说清楚。我很难对女人产生生理反应,我没有感觉。”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嫌我不够好看?”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


  “喜欢刺激点的?虐恋?SM?”


  “不是!我不喜欢女人!”


  姑娘一步步走了过来,一把将手放在我的那活儿上,没什么反应。


  “你是基佬啊!”


  “我……”


  “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这么折腾了!”


  “抱歉,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


  我给了两百块钱,打发走了保健小妹。


  其实我不是gay,我只是对普通女人无法产生生理反应。我根本无法与女人上床,更别提谈恋爱了,跟她们接触甚至会令我产生生理上的排斥。


  我熄了灯躺在床上,黑幽幽的,我没心思做任何事,一动不动,像是随时都会化成一具干尸。


  “好可怜啊。”房间里传出声音。


  “谁!”我弹起来。


  “好可怜——”


  幽怨的声音在我房间里回旋,我迅速打开房间门,没有人在门外。好可怜啊——声音又从我背后传来,然后变成爽朗的笑声。


  我仔细寻索,这声音是从墙里面传出来的,我把耳朵贴在墙上,怀疑是邻居在吵。


  没声音了。


  “可以给我个拥抱吗?”墙说。


  “不能。”我说,坐在床上开始哭。


  (3)


  “医生,就没有别的方法么?”


  “怎么?不管用?”


  老中医一脸狐疑,我跟他讲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以及我面临的问题。


  “性冷淡是吧?”


  “不不不,不是性冷淡,是肢体排斥。”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做处男么?”


  “我只是还没遇上真爱。”


  “你很纯哦。”


  “医生你就跟我讲有没有别的法子吧。”


  “没有。”老中医说着突然正经起来,“这病很危险,不能拖。”


  “会发生什么?”


  “不是我吓唬你,如果你的肌肤长久得不到满足,你就会变成……”


  “什么?”


  “一具干尸!”


  老中医说的没有错,我手上的皮肤好像在萎缩,皱巴巴的,哪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


  我冲了个澡,并没有让我舒服许多。


  “哎呀,你怎么不穿衣服!”又有声音从墙中传来。


  我惊吓地转过身,敲了敲墙壁,我知道有种镀膜玻璃,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到外面。


  “这就是一面普通的墙。”


  “你能看到我?”


  “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在看着你了。”


  我仔细地摸着墙壁,试图找到一些小机关。


  “哎呀,你别乱动!”墙娇嗔地说。


  我缩回了手。


  我披上外套,搬来一张凳子,端坐在墙的前面。


  谁能想到呢?我居然跟一面墙聊了起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问。


  “十几年了,算不清楚。”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这房子很老了,墙上难免有些小洞。”


  “哦,就是说我也能看到你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告诉你洞口在哪儿的。”


  “你误会了,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哦?”


  “可能是对活的女人不感兴趣吧。”


  我有点慌张,墙壁后面住着我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但是对着墙壁我仿佛能敞开心怀,似乎心里的秘密也都活了过来。


  “我知道怎么把你的病治好哦。”墙说。


  我有点意外。


  “怎么治?”


  “你过来。”


  我走过去。


  “把身体贴到墙上。”


  我把身体贴到墙上。“然后呢?”


  “就这样,别动。”


  我以大字型贴在墙上,墙壁冰凉,不知贴了多久,我的皮肤没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没骗你吧。”


  我把墙后面的女生叫做墙小姐,我从来没见过墙小姐。有次我问她,为什么我总是碰不到她?


  墙小姐说她早出晚归,患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如果和我见面,怕是会太尴尬什么也聊不起来。


  所以我们还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墙壁聊。


  (4)


  老中医听着我的话,摸着下巴沉思。


  “奇怪?从没听说过这病能靠贴墙就能治好的,我不信。”


  “真的。”


  我伸出手给他看,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肤质确实是比以前好多了。但是这种偏方我从没见到过啊,你现在贴个墙给我看看。”


  老中医几乎是强硬地将我推到墙上,让我紧贴着墙壁检查我的身体。


  “医生,没用,我试过了。墙小姐说了,只有我房间那面墙才有用。”我说。


  “胡说八道,你这位墙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懂这么多?”


  “她没告诉我名字。”


  “你傻不傻?”


  “我想会不会是我贴着墙的时候,墙小姐也贴着墙,所以我间接感受到了她的躯体?”


  “你傻不傻,隔着空那叫身体接触嘛?”


  “医生,你上次说这病恶化了会怎么样?”


  “会变成干尸!”


  “医生你又来了,你又吓唬我。”


  “谁吓唬你,有真实案例!”


  老中医一拍桌子,凑到我耳边。


  “以前我看过一个女孩儿,就是这样,讳疾忌医,身子骨一点比一点瘦,这皮啊,皱的跟90岁的老太太似的。”


  “然后呢?死了?”


  “谁知道呢?她本来有一个男朋友的,小两口住在一起本来挺幸福的,后来那男的出轨了,这小两口就再没有亲热过。这小姑娘也是痴情,宁愿病成个鬼样也再也没有谈过对象。后来她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早就离开这个城市了。我给你提个醒,千万别大意这毛病,定期过来给我检查,我倒要看看这偏方子是怎么治好你的。”


  墙上并没有什么洞口,我贴在墙上,基本将整面墙都扫了个遍,还是没找到。


  “别找了。我就知道你想趁我不在干坏事。”


  “原来你在啊。”


  “今天回来得早。”


  “我今天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从没听过你这种方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秘密。”


  “你秘密还挺多的。”


  “你就没有秘密嘛?”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有”


  这是我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讲过,但是每次对着墙小姐,我就变得很坦然,似乎什么事讲出来都没关系。


  “我说了,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变态。不过我说了,你也要跟我说你的秘密。”


  “你先说。”


  在我很小的时候见证过两次死亡,一次是我奶奶,爷爷早就过世了,留下奶奶一个人住在小房子里生活。


  可能在那时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的情况下,我是家族里唯一一个能够接受奶奶存在的人。


  小时候贪玩,经常偷跑出来跟奶奶聊天,我年幼时那些丰富的娱乐成了奶奶唯一的消遣。


  听我讲到好玩的,奶奶就会奖励我糖吃。


  我讲到班里的同学都在学自行车,上学路上会经过一片大田野,旁边是一条臭水沟。很多家长不让孩子骑,怕摔进臭水沟里。


  讲到班里有个女生像男孩子似的,男生会的她都会。经常欺负我,就这样老师还要我让着女生。


  讲到爸爸在和妈妈商量搬家的事儿,爸爸要调职去大城市,说什么发展挺好的。


  说到这里我就捂住了嘴,因为奶奶不喜欢听我爸爸妈妈的事,果然她的脸色变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咒骂,骂爸爸怎么不孝,教我不要学他,说着说着就又聊到了爷爷,然后她就开始骂爷爷,骂她是个负心汉,就这么撂下担子自己走了。


  她好像什么都恨,灯光照得她脸有点扭曲,原本苍老的脸更加干巴巴了。


  “我应该早点去死啊,还留下来受什么折磨。”


  每次她都这么感叹,恨她的阿弥陀佛没有早点将她带走。


  灯光照在了老照片上,相片立在铺满灰尘的柜子上,唯独玻璃面是干干净净的。


  照片里是年轻的爷爷和奶奶并排站着,古老的黑白照仿佛有股朽木味儿。


  奶奶说她活了那么久总算明白了,死的人就是死了,死的人什么也带不走,活的人什么也留不下。


  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那是什么也记不得了,所以人死后也不能团圆。


  那些死的人在活着时留下的承诺全都成了一张空头支票,烧了后全都归还死者。


  这时候,我妈就该从远处叫我回去了。


  奶奶招招手,叫我快回,但我看得出她眼神里是有舍不得的。


  她害怕所有人走了,最后留下她一个。


  奶奶在冬天去世,在烧掉她旧物的时候其实我知道,其实奶奶什么也带不走,也是见不到爷爷的。


  第二年夏天,我看到飘在臭水沟里的女同学时也是这么想。自行车的铁杆子都摔烂了,我跑下路面,喊着同学的名字。


  死者都是安静的,那年夏天本该是吵吵嚷嚷的,有她用粉笔在我背后涂鸦,有她在我坐下时抽走凳子,有她追着我跑……


  突然一下子,世界全都安静下来了。我终于发现,开始留起长头发的她比她生前要好看许多。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能喜欢上活人。


  “我恋尸。”我对墙小姐说。


  “变态。”


  “但是我不会为了这点特殊癖好去害人,这点请你谅解。”


  “知道了。”


  “那么,你的秘密呢?”


  “我得过跟你现在一样的病,肌肤饥渴症,很严重。”墙小姐说。


  “然后呢?”


  “即便如此,我还是拒绝拥抱任何人,因为爱情已经在我心里死了,我觉得我随时都能被替代,我害怕我顽固,我得了强迫症,接近不了任何人。”


  “于是你就发现了这个偏方?”


  “这个病至今也没痊愈。”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还不睡!说什么梦话呢!”房东在门外喊。


  我立刻从墙上滚下来。


  “那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我悄悄说。


  (5)


  买早饭回来时,房东正在外面晾衣服,我决定向房东道个歉。


  “对不起,昨晚吵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搞写作的嘛,我懂。但是你别怪阿姨多嘴啊,整天闷在家里对脑子不太好哦,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谈谈恋爱嘛。”


  “抱歉,我跟隔壁邻居聊到兴头上了,下次会注意的。”


  “什么隔壁的?隔壁又没有人住。”


  我惊愕。


  “隔壁不是住着一位个女的?”


  “我看你脑子真的是坏掉咯,隔壁没住人没住人,隔壁房子不出租。”


  “可是我明明……”


  “隔壁房子出过事情的,不住人不住人。”


  “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房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无论我怎么问也不说了,只叫我不要熬太晚,对脑子真的不好,还劝我去医院看看。


  老中医听了我的话,摇了摇头。


  “你这是撞鬼了!”


  随后又叹气。


  “要么,我介绍你一个神经病医生给看看?”


  “如果是我撞鬼我精神病,那你怎么解释我的病快好了呢?”


  老中医挠了挠下巴。“你带我到你家瞅瞅。”


  一进门,老中医就捂住了鼻子,说这房里阴气很重。


  我说你一个中医,怎么还看起风水来了?


  “疑难杂症,风水怪事都在我的谱子里。”老中医一得瑟。


  “你说的那位姑娘呢?”老中医问。


  “白天,应该上班去了。”我说。


  他摸了摸我说的那面墙,说不对!这不是面死墙,这是面鬼墙啊!


  “鬼墙是什么?”


  “被鬼怪附身的墙,我明白你为什么病好了,你一定是碰过不少死人,对不对?”


  “碰的不多。”我含蓄地说。


  “你一直不与活人接触,常年宅在屋里,导致你阴气太重,易被鬼怪附上,你这是在和女鬼拥抱啊!”


  “你说墙里是困着个女鬼?”


  “哎呀你这傻子,当心暴毙,赶紧搬出这里!”


  “怪不得租金那么便宜。”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以前看过的那个干化很严重的姑娘!”


  老中医一拍大腿。


  “明白了明白了,这户人家真不简单。”


  “你明白什么了?”


  “我给那姑娘最后一次看病时,她跟我说过,她要去看男友最后一眼,后来就没讯儿了。”


  “你意思是,那男的把这姑娘给害了?”


  “八成是这样,你是正好租到了她生前的房子啊。快搬走快搬走!”


  老中医给我最后的忠告,然后就离开了。


  确实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找不到那个洞了?


  我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墙小姐,想等她回来确认她一眼,所以我一直在门外等,等到夜深了,也不见人回来。


  我听到房间里传来幽幽的叹气。


  “别等了。”那声音说。


  “别等了,我一直在呢。”


  我还是有点害怕的,但是想起前几晚,她毕竟没加害我,于是我走到墙小姐跟前。


  “所以……医生说的都是对的?”


  “对了一半。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比谁都真实的人。”


  我笑。


  “你是人,我怎么会看不到你呢?”


  “你想见到我么?”


  “……”


  “你想见到我,我就让你见到我。”


  “想。”


  墙上面突然掉下来一块皮,里面传出了摩挲声,很快一个孔出现在墙上。


  “来吧,透过这个孔你就能看到我。”


  我恐惧、慌张、焦虑,心脏突突直跳,或许我该直接走。


  我把眼睛凑了上去,黑暗中,一颗眼球正瞪着我。


  “每天,我都用这只眼睛看着你。”她说。


  我的身体突然动不了,话也因为害怕说不出口,只能以诡异的姿势趴在墙上。


  “我不是鬼,他们把我整个人埋在了墙里。”


  墙小姐去看望男友的那天阳光明媚,适合告别。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明明是她男友先出了轨。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墙小姐在心里打着草稿,虽然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但我依然努力让自己原谅你。


  墙小姐看着自己干巴巴的双手。


  你知道嘛?我得了一种怪病,不拥抱别人的话就会脱水而死,这么久了,再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勾起我的兴趣。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觉得所有人都能被替代,新鲜感过去了还能再换一个。


  你很快就会死,你可能不相信。


  但是在死之前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我看开了。


  我想要你,再抱我一下。


  墙小姐来到门前,突然听到门里传来床板吱呀的声音。


  他又跟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了。


  墙小姐翻起地毯,她知道他丢三落四,一定会在地毯下面藏把备用的钥匙。


  推开门的一瞬,墙小姐突然不想看开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掐着贱女人的脖子。


  男人在旁边嘶吼,她听不清,她的力气变得特别大,谁也拉不开。


  哐一声,她的脑壳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她躺在血水中,满身抽搐。


  后面的事情记不清了,她听到好像有人在自己面前商量什么事。


  挖墙的声音,铲土的声音。


  她被埋在了墙面里,这对狗男女和男人的母亲。


  “后来搬离这座城市的不是我,是那对狗男女。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想要个拥抱而已。”


  我不能动。


  “如果你也要走,那就给我个拥抱。”


  一双手从墙壁里伸了出来,搂住了我。


  她的脑袋探了出来,脸颊苍白无光,眼神空洞。她的双脚没力气,搂住我时顺势将我摔在了身下。


  “这毛病有个优点,就是你死后,肌肤完全脱水了就不容易腐化,所以我还能保存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着说着将手爬上了我的脖子。


  “你怎么不说话?”


  她掐紧了我的脖子。


  “是你让我活了过来,我在墙里面等啊等,等人拥抱。”


  我开始喘不上气。


  “但你还是要离开我。为什么,像之前那样不好么?负心汉都该死。”


  她加大了力道,天花板开始旋转。


  我极力地伸出双手,颤抖着。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她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抱住了她。


  “欸?”她有点懵。


  “太好了。”我说,“你是存在的。”


  “为什么?”


  “谁叫你是世上唯一一具活的尸体,你治好了我的病,你教会了什么是爱。从你从墙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我不会离开你。”


  “可是,我没有心跳,我没有呼吸,我没有脉搏。”


  “所以只能是你。”


  我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相遇、拥抱、共存、死亡。


  死去的什么也带不走,活着的什么也留不下。


  但是。


  我抚摸着她的脸。


  “你是个例外,你让我心跳加速,你让我伸手拥抱,你让我饥渴。”


  我抬起她干枯瘦弱的手臂,和我的手并列在一起。


  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大半夜的吵什么啦!再吵就叫你滚蛋了!”


  房东阿姨推门而入,露出惊愕的表情。


  “不,我们会留下来的。”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


  房东尖叫。


  (6)


  房东晕倒在地上,我和墙小姐蹲在她两边。


  “你不要骗我。”


  “嗯,不会,我摇摇头。我不擅长骗人。”


  我伸出手,轻抚她的脸。我顿时明白了爱是什么?


  “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有骗我,我的身体需要你,我的心灵需要你。”


  她听着,脸红了起来,干枯苍白的肌肤似乎又注入了水分。


  然后我给房东拨打了120。


  我的创作之路变得很顺利,每晚,她都从墙里爬出来坐在我身边,等我静静将书写完,然后爬回墙里。


  书出版后,我成了当年排名第一的畅销书作家,房东对我的脸色也突然变了许多,她仍然不明白那晚是怎么晕倒的。


  我经常收到采访。


  “《爱上一具女干尸》根据真实经历改编,沈老师,难道您真的跟尸体谈过恋爱吗?”


  “对啊,我不会骗人。”


  “真是佩服您的想象力,作家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呢。”记者笑了起来,“据我所知,您到现在都是一名单身。”


  “为什么要把单身区别对待?”


  “老师说的对,单身就不懂爱情嘛,单身有自己的准则,宁缺毋滥,与其勉强自己喜欢别人,我宁可忠于自己的内心。”


  “可以这么说吧。”


  “老师我明白您的寓意了,您是想表达,我们其实都是爱情里的行尸走肉。”


  “可以这么说吧。”


  “是啊,你的肌肤会饥渴,会欺骗你的内心,我们都是爱情的傀儡。”


  底下一片掌声雷动。


  “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我抬起手示意,掌声停止了。


  “毕竟情侣总有一天会分开,而单身,永远不怕分离。”


  


数手指

【一】


眼前的这个人,有十五根手指。


我又强迫自己数了数,嗯,没错,是十五根。


她多出来的五根手指悄悄伸进了那位小姐的挎包里,然后缩了回去。


我又数了数,嗯,没错,是十五根。但是人不可能有十五根手指。


她把多出来的五根手指踹回兜里,下了车。


她临走时,我又数了数。手指又变成了十根。


我很痛苦,不管何时、何地,我都要强迫自己数别人的手指。


刚刚的一个女孩,一瞬间,出现了十五根手指,短短的一瞬间,我还是看到了,因为我无时不刻不是在数手指。


然而人不可能有十五根手指。


【二】


我叫陈戈,一名强迫症患者。强迫性会数手指,你知道,人都有十根手指,而我不能抑制自己不去数手指。


一个礼拜前,我加入了一个强迫症患者兄弟会,这是我们第一次线下聚会。在数了1075根手指后,我终于找到了聚会点,一家偏僻的咖啡馆。


来的人有五个,五十根手指不多不少,很好,我又数了一遍,不多不少,这很好。


组织者点了一遍名,然后我们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乌鸦,是个健身爱好者,会强迫性地锻炼身体,不然就会觉得自己会干瘦地消失。”组织者说着,露出他每一块都锻炼得恰到好处的肌肉。


“大家好,我是天平,我患的是,我把它称作左右平衡强迫症,就是我左手拿一件东西,右手也一定要拿一件,不然,我就觉得我会跌倒。”


“大家好,我是牙线,我喜欢给自己磨牙,然后把每个牙齿都磨得一样方方正正。”说完牙线张开嘴,嘴里是他方正又诡异的牙齿。


“我是独行客,强迫性数手指……”轮到我时,我说。


“我……我是蝶灵,是一个……偷窃癖。”一个女孩小声地说。


大家同时转头看向她。


“啊!你!”我指着她说,“我见过你!”


根据我们兄弟会条约,我们永远不能揭会友短,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团结。所以我不能指责她的不是,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都是这病的受害者。


我看到了我的兄弟会线上好友白天在公交车上偷东西。


“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用这种方式搭讪?”蝶灵对我说。


大家哈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开始握手。


组织者招呼大家坐下,他们互相投放着同情的目光。我对面的女孩刚刚在我的眼皮底下伸出了第三只手。我紧紧盯着她的手,我的眼中只有她的手,生怕她再偷别人的东西。


“你怎么了?”发现我不说话,牙线提醒我道。


“他在数手指吧,这样吧,我们都把手放到背后,这样独行客会自然一点。”乌鸦说道。


“谢谢。”我说。


“每个强迫症患者眼里,”轮到蝶灵发言,“都有一串数字。你觉得跟着这串数字走,人生就不会出错。我们需要让自己的思想走出去,打乱这串死气沉沉的数字,要知道,人生是一个奥秘,要相信,我们总会找到办法让自己康复起来的。”


精彩的发言。


大家纷纷鼓掌,碟灵看着我,别有意味地坐下。


聚会结束后,其他三人先离开了,剩下我和蝶灵尴尬地互相坐着。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对碟灵说,“但是你坏了我的规则。”


“什么规则?”碟灵问。


“你看,刚才在公交车上,我看到你多伸出了五根手指,你在偷东西。”我说。


“根据规矩,你不可以采取报警举报等任何有害于我的行为。”蝶灵说。


她说的对,我不可能破坏规矩。


“嗯,是啊。所以我没说,你刚刚又伸出多余的手了,你偷了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偷的是你的东西呢。”蝶灵起身走了。


我搜了自己全身,发现什么都没丢。不一会儿,我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


“我真名叫许多多,请多指教。”


我愣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其他人,没一个自己说丢东西了。我愣了一会儿神,明白过来了,许多多偷了我的手机号。


许多多坏了规矩。


你是怎么偷到我的手机号的?我问。


要是我想,我可以偷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许多多回道。


自遇到许多多起,我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要抓到许多多,因为——我不能容忍一个人有十五根手指。


许多多坏了我的规矩。


【三】


A市连续发生了几件失窃案,当事人没发现任何痕迹。久而久之,A市出现了一种传言:A市有一位超级神偷在作怪。


一位从来不漏任何马脚的神偷。


我看了下时间,十点四十四分了。我等了一分钟,然后关掉电视。


刷牙。


十点五十分的闹钟响,我刷完牙。按时躺倒床上。


A市的这个小偷啊。


只有我知道这个人是许多多。


十一点了,我关了台灯,然后打开,确认所有事情都没忘,然后再度关上了台灯,打开,关闭。


许多多说的没错,每个强迫症患者心里都有一串数字,我们都会准确地按照这串数字行动。


但是她不能坏我的规矩。


我准时在七点起床,开始不愉快地上班。我一直想着许多多,不是因为她会偷别人东西。


别人丢了东西不要紧,但是一个人怎么可以有十五根手指。一闭眼,许多多的十五根手指就在我的脑中浮现,撩得我心神不宁。


我把废纸丢进碎纸机里,听着碎纸的声音我才安定下来,看着纸片被整齐的分割是我上班仅有的乐趣之一。


但是一个人怎么可以有十五根手指?


不行,我要找到许多多。


【四】


我日夜不停地在A市中奔波,还是没能找到许多多。


抓到后,我要对她说什么呢,警告她不要再偷了?


偷东西is bad。


我在你身上又偷了一件东西。许多多发来短信。


我搜了搜身,什么也没丢。


你别骗我,我回。


你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许多多强调。


不可能。我彻底检查了全身和房子,还是什么也没丢。


你又偷了我什么?我回道。


嘻嘻,你这几天都在干嘛呀?许多多回道。


我在找你。


你以为你能抓到我?


你不可以偷东西。


偷东西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你为什么偏偏来抓我呢?


偷东西的人千千万万,但没有像你这样没规矩的。


我不是没规矩,只是不符合你的规矩罢了,因为我偷东西百分百没人发现,我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人不能有十五根手指。我回。


你到底偷了我什么!


你在想想,你这几天在干嘛?


我在找……字没打完,我一拍大腿,想明白了。


许多多偷了我的工作。为了找许多多,我有好几天没上班了,工作自然丢了。许多多偷了我的工作,在我的公司上班了。


我翻了翻手机,有好几个公司的未接来电和未回复的消息。


啊,我的脑子里已经只剩下许多多了。


我打电话给同事,同事问我这几天怎么了,同事说我的岗位被一个新来的女孩代替了。


我的工作证被吊销了,进不去公司。望着楼上的办公室,落地窗上许多多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在公司外面蹲起了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许多多!”我倏地站起身,“哎哟!”


我捂着脸,脑门被看不见的手指弹了一下。


“接本小姐下班呐。”许多多说。


“许多多,你还我工作,还我血汗钱!”我冲许多多喊。


“你不是最讨厌你的工作吗?我可是在帮你啊。”许多多说。


“人不能没有工作,人要上班赚钱,这是规则。”我说。


“好吧好吧,还你可以,不过你得接我下班。”


“你……”


“我怎么了?”


“你信不信我……”


“我信不信你怎么?”


根据兄弟会的规矩,我不能做出任何有害于许多多的行为。


“行,我送你回家!”我说,“看你还偷不偷东西。”


一路上我一直数着许多多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欸,被我抓到了吧!


啪!我用力拍掉许多多的手,一声巨响,周围的人好奇地回头看着我们。


许多多瞪着我,然后不知有何意味地笑了笑。


“你又想偷什么?”我问。


“不告诉你。”


送许多多回家后,我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阻止我。


【五】


许多多从我原来的公司消失了,我问了问同事。


许多多离职了。狗改不了吃屎,她一个小偷,怎么会正经工作?


我又开始满大街的找许多多,无果而归。回到家中,许多多正在躺在我家里。


喝着我冰箱里的牛奶。


“许多多!你把钥匙还给我!”


“我没偷你钥匙。”许多多躺在沙发上说。


钥匙确实还在我身上,“你一定是拿着我的钥匙拷贝了一个!”


“没有,我没偷你钥匙。”


我不信。


“你起来!”我搜遍了许多多全身,找到了她一路顺过来的一根香蕉,一根筷子,一个电子手表,和一张十块纸币。但是没找到一个钥匙。


“我说了我没偷你钥匙。我偷的是你的……”许多多说,“偷的是你的家。”


我换了家门钥匙,但是每次开门,就发现许多多躺在我家里。


偶有一次不在家,我夺门而出寻找许多多。我问门卫大叔,有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女孩,染得红色的头发,披肩,戴了两个星星耳钉……


我还没说完。门卫大叔就说,你女朋友啊,我没看到,唉,几年我都看你一个人进进出出,终于有女朋友了哇。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抓狂。


哦,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同居嘛,很正常的。她今天还没回家嘛?


不是不是!我抓狂,跑出小区。


我知道,许多多又出去偷东西了。


我冷静下来,数了整整三条街的手指。


“叮”,手机跳出许多多的短信,我在莫氏大厦顶楼等你。


我一路小跑着跑上莫氏大楼楼顶,然而许多多没有等我。“许多多——”我冲着楼下高喊。


气煞我也。


天色黑了,从莫氏大楼望下去,灯火通明。突然,世界暗下来了。全市大停电,然后在黑暗中,一盏盏灯亮了起来,拼成一行字。


CG,生日快乐。


陈戈,生日快乐。


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许多多偷了整座市的电为我庆祝生日。


我崩溃。


我有十五年没过过生日,许多多不可以打乱我的数字。


【六】


“许多多,你不能再偷东西了。”我抓到了许多多很严肃地对她说。


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每天蹲在莫氏大楼的顶上,握着个望远镜,数着地面上人的手指,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能数清他们的手指。许多多一出手,我马上就发现了。


许多多出手的时候是这样的:


你觉得整个空间的空气流动都发生了变化。因为许多多出手的速度是很快的,就那么一瞬间。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许多多一出手,我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


“独行客呼叫蝶灵,独行客呼叫蝶灵,蝶灵请把你的手放下,蝶灵请把你的手放下!”每次许多多一出手,我就这么电话呼叫她。


小偷只有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才能偷,一旦被发现就不能算作偷了。被发现的偷,是小偷的耻辱。许多多有非常正确的行窃三观。


最新新闻报道,A市的偷窃率下降了30%。


这全是我的功劳。不光是许多多,A市只要我能看得到的角落,所有的行窃我都能发现。我会匿名拨打110,指出小偷的行踪。


A市又出现了一个传言:在A市中,出现了一双上帝之眼,在跟神偷对抗。


【七】


强迫症患者兄弟会最近线上的话题都在谈论这件事,屏幕后的我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许多多偷不到东西,总算不能来烦我了吧。我心想。


此时手机突然响,许多多发来一条消息:决斗吧,上帝之眼。


神偷给上帝下了一封战书。


打个赌,我要偷最后一件东西。神偷说。


赌注呢?上帝说。


我赢了,就在你身上取一件东西。神偷说。


我赢了呢?上帝问。


你赢了,我就再也不偷了,我会从你的世界中乖乖消失。神偷说。


成交。


偷什么,你来定吧。神偷说。


你什么都能偷?


什么都能偷。


我想了想。


许多多,你能偷下天上的星星吗?


许多多想了想。


能。


好,时间,地点,你定。


后天,A市11号线,晚上十点半的最后一班车,为了偷下星星,我还会偷走任何能达到我目的任何东西,你没意见?


我没意见。


狡猾的许多多,她以为将战场转移到地下,我就发现不了她了。


图样图森破。


许多多不知道,我已经不依赖眼算了,我现在掌握了心算的奥义,只要在我肉眼所及的领域内,所有人的手指我都能在心中算的一清二楚。


每个强迫症患者心里都有一串数字。


许多多。我,就是你的命数。


【八】


晚上十点半的地铁呼啸而过,我上了地铁。


上帝之眼,开。


不对,这里的空气流动非常奇怪,不正常。


方才,地铁里的空气出现了异动,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许多多出手了。


我朝列车前方走去,这么窄的车厢,许多多是跑不了的。然而我从头走到尾都没有找到许多多,车厢里不太对劲。


“乘客们请不要慌张,由于线路故障,本次列车不停靠……”竟是许多多的声音。


地铁停不下来了。地铁到现在没有停过一次站,坐在位子上的乘客都开始不安分了。


在这八杆子打不着的地下,别说偷星星了,连看到星星的影子都难。


然而,许多多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啊,她能偷走整座城市的电。偷星星这种事,她会不会也……还是不能大意。


地铁还是没能停下,许多多到底是在做什么手脚。


我匆忙跑到地铁的首节车厢,把耳朵贴上去听,如果司机在操作,我一定能听出他手指的动静,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用力撞开驾驶舱门。


许多多把司机给偷走了。


为了偷下星星,我还会偷走任何能达到我目的任何东西,许多多说过。


许多多啊许多多,你这是要偷走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地铁咣咣咣地行驶,吵得我头痛。许多多肯定还藏在列车的某个地方。


手机短信响了:陈戈,不止我们,我觉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串数字。第一站、第二站、第三站,都在既定的数字上下车。


陈戈,你想在哪一站下?


咣咣咣咣咣咣,这般列车像是没有固定站点。


但是不行,列车怎么可以不停站。


“各位乘客请不要慌张……”还是许多多的声音,“本次列车将带你们体验一段不一般的旅程,我倒数十秒,请你们往窗外看。”


十。


九。


八。


七。


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五。


四。


三。


二。


一。


随着一声尖叫,地铁里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地铁正好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开出地面。整个城市熄灭了,世界暗淡无光。


许多多再次偷走了整座城市的电。


我发消息给许多多: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


许多多回:


嘘——安静看。


漆黑的夜空中出现了数道星光,有星星从天上跌落。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把星星偷下来了。许多多发消息道。


我看了下日期:11月20号。


你们这些人呀,就知道按照自己的数字走,从来记不住那些伟大的数字。


今天恰好是狮子座流星雨爆发,这星星不是你偷的。我回道。


不,你肯定看到了。许多多说。


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夜空中将星星一颗颗弹了下来。


赌约,我输了。


“那么就让我在你身上偷最后一件东西吧。”突然,我耳边吹来一丝热气。


“等一下!”我想抓住许多多,但也只是轻轻地触碰到了她那只看不见的手。


许多多溜了。


你知道你接我下班那天我想偷的是什么吗?许多多发来消息。


是什么?


我就是想偷偷拉你的手。许多多说。


你有一串数字,每天的日常就是上班回家吃饭睡觉,反复确认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情。我有一串数字,想从每个人身上偷走一件东西打乱他们。遇到你,我明白了,只有你能打乱我的数字,也只有我能打乱你的数字。把我们从中解脱出来。许多多对我说。


嗡——


地铁停站了。我们到了终点。


许多多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在你身上偷走了最后一件东西。许多多说。


流行嗖嗖嗖划过,许多多不见了。


“我的手表回来了!”有人喊。


“这不是我的……鞋垫?”


列车里的所有人都找回来他们原本被偷的东西,无论有没有价值。


许多多一次性将所有偷的东西还给了失主。


司机迷迷糊糊地从驾驶舱走了出来。


【九】


许多多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我反复地回想。


门关了不再打开,灯关了不再亮起,马桶不再反复冲水。我停止了所有强迫性行为。


好像世界闭合了,日夜不再交替,流水开始静止了。我反复确认的只剩下一件事,许多多去了哪里。


我看别人的手,只是一双手,不再是一系列精准的数字。十位数。


我的强迫症淡化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手,我再也看不清了。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许多多去哪儿了?


嘟——嘟——嘟——


您拨打的电话不存在。许多多的电话也停用了。


我联络上了乌鸦,询问他有关许多多的消息。


乌鸦说很久没联系了,怎么了?


我说,蝶灵失踪了。我讲述了11号线决战那梦幻般的一夜。


乌鸦说,听说了,有人猜是那天的全城意外停电导致了地铁故障,好在没有一个人受伤。


我说,这是蝶灵为了将天上的星星偷下来做的手脚,我说乌鸦你帮我分析分析,蝶灵会是去哪儿了,她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


乌鸦说,我们这些强迫症都是在与规则反抗的反抗者,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做着无力的对抗。蝶灵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蝶灵偷走了你的病。你解脱了,你不需要再遵守我们的规则了,离开吧。去找蝶灵。


许多多偷天偷地,是为了填补她内心的缺口。


现在,她的缺口填上了么?


您已被移出群聊。


我所有因强迫产生的焦虑感消失了,那些数字哗啦啦散落在一地,然而在其中,有一个数字却越来越显眼,这个数字是许多多。


我的强迫症消失了,许多多成了我的强迫症。


我开始了平常人的规律生活,上班吃饭睡觉拉屎。我说我们迫使自己行走在正常的轨道上和强迫症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辞去了工作,开始在全国各地寻找许多多。


我逃脱了自己的牢笼,在富饶的世界中迷茫的乱转。有时候,我看着各种人的手,回想着许多多的那双手。


乞丐伸出了乞讨的双手,情侣的二十根手指互相缠绕,未降生的婴儿的手指轻轻地磕在孕妇的肚皮上。


许多多的手……


她总是突如其来地撩拨你,然后离开。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把过客的手指一根根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待我反应过来前,我已经伸出了手。


嘿,我抓住你了。我牵住许多多的手说,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吧。


许多多看着我。


你真的抓住我了?


抓住了。


我已经不偷东西了。


怎么不偷了?


有人念着我,我就不偷了。


一直有人念着你,你就一直不偷了?


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要偷吗?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家,没有可以停靠的站点,我是不完整的,所以必须从别人身上偷东西来填补我缺失的。但我在你身上偷走的最后一件东西把我心里的缺口堵上了,所以我不偷了。


那我怎么又看到你伸手了?


因为有件东西我一直想要。她盯着我的手说。


哦。


你怎么还不放手?许多多瞪了我一眼说。


抓住你就不放了。我盯着许多多的眼睛说。


你不烦我了?许多多问。


不烦了。我说。


许多多,你到底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东西呢?让我觉得,即使我走遍全世界,我也要找到你。


不知道呀,是什么呢?每次我问许多多,她就装傻地说。


原本停下的日夜又开始往复,龙头里静滞的水又开始流动,封闭的门终于敞开了。


那天流星落下时,我许了个愿望。我对许多多说。


什么愿望?


你告诉我从我身上偷了什么,我就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


好,你先说。


我向流星许愿,让老天治好你的臭毛病。你到底偷走了我什么?


许多多嘿嘿一笑,你说呢?


11秒外

我曾经是一名运动员,曾经没有一个人比我跑得快。


那时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学校,跟我同一届的学生清一色的没有生气。但是越到后来,你会发现他们的气色越来越精神了,曾经一声不吭的少年现在废话连篇,曾经愁眉苦脸的女孩儿现在发了春似的花枝乱颤,曾经愤世嫉俗的恶霸现在会在同学面前光明正大地讲黄色笑话了。曾经……历史上有许许多多个曾经,但对我真正有意义的是我见到隔壁班的李飞腿同学在田径塞上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大家都叫他李飞腿,因为他在100米短跑时跑出了11秒46的成绩破了当时学校的记录。当时我刚升上初一,一切还刚开始,而他已经是学校田径队的了。


“这不是隔壁的娘娘腔嘛。”他们看到了站在跑道边的我。李航远正在压膝盖。


“每次都看到他,站在一边,体育课从来不动的。”


“别理他。”


他们交头接耳,这么大的嗓音,我都听到了。但我没有因此离开,我讨厌他们,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们的世界像是假的,即便如此仍有人虚伪地追求着什么。


李飞腿向我走了过来,“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他比我高半个头,我没说话,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看什么看啊!”他向我又靠近了一步,鼻子快贴到我头发了。


我没有后退,任他的喘息吹到我的头发,他的呼吸声加快了,然后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手掌上传来跑道上塑胶颗粒的刺痛感,阳光很晃眼,我抬不起头。


“路建飞!到你了!”


我听到了老师在叫我的名字,默默地爬了起来。


“李航远!”


叫到李飞腿名字时,他得意地对我笑了笑,“真巧啊。”于是他吹了声口哨站到起点线上。


我百般不情愿地站到他旁边。


“你能跑得比我快吗?”他歪过脸对我说。


讨人厌的家伙,我低头握紧了拳,为什么这里的人总是那么讨厌呢?


“预备——”体育老师抬起了手。


李飞腿弯下腰做好了准备动作,像只刚放进锅里的大虾。


“能。”我轻声说。不过李飞腿似乎没听清。


“跑!”老师就在这时一声令下,我们两个人像箭一样飞了出去。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结果的,我虚脱地躺在地上,感觉大腿上的肌肉在瑟瑟发抖,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儿,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珠顺着我的发梢流到耳根。阳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在我的白色短袖校服上投下一块又一块。


李飞腿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我,“你刚才说了什么?肯定是因为你说了什么,所以才害我分心的。”


“我说我能赢你的。”我对他说。


“不可能,你一定是故意害我分心了,不然你这个一副死人样的怎么可能赢我?”


“可我已经赢了。”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好热啊,夏天来了。


李飞腿一脸的不服气,“有种我们在跑一次!”


“测试已经结束了。”我说着穿过周围惊讶的人群,他们饱含期待地指望我能跟李飞腿干上一架。


“路建飞,你留一下。”老师突然叫住了我。周围的人不欢而散。


“有兴趣参加田径队吗?”老师问我。


我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就因为我赢了李飞腿?这才是这个世界讨人厌的地方,他们的眼里只有结果。


“考虑一下吧。”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放学后,李飞腿和他的朋友们等在校门口外,等到我走到校门口时,他们一个个向我围了过来。


“路建飞,要么我们再比一次。”李飞腿指着我的鼻子说,“要么我让你今天爬着回家。”


我不会跟他比的,如果我跑得比他快,那他肯定追不上我。于是我推了他一把,挤开人群,飞也似地跑了出去。他们迅速跟了上来,但是很快道路上就只剩下我和李飞腿两个人了,我在前面跑,他在后面追,我拉不开他,他也追不上我。刚开始确实如此,只是越到后面,我的腿就越像是灌了铅,有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腿,扯着我往后退,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泥潭里。


李飞腿渐渐地追了上来,“你跑不过我的。”他在我背后喊。


然后我眼前一黑,仿佛真的陷进了一个泥潭。我转过头,李飞腿向我扑了过来,我们两个同时跌倒了,扭到了一块儿。不过我们两个已经都没了力气,没滚多久就分开了,肩靠着肩,仰躺着。日光洋洋洒洒地穿梭在白云中。


“我说了你跑不过我的。”李飞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至少你永远无法跑得比这个世界快。”


“你是这里跑得最快的吗?”我问。


“怎么可能,我想大概有一百个跑得跟你我一样快,但是他们无法跑得更快了,你也一样,我也一样。”


“我讨厌这里。”我说。


“为什么?没人会讨厌这里的,可能一开始会,但是到最后大家都会舍不得离开这里,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所以才讨厌,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你跑得没那么快呢。”我问。


“你的问题没意义,因为我跑得就是这么快。”李飞腿说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既然你讨厌这里,你为什么要来。”


“没有选择,我们都没有选择。”我转过头看着李飞腿的侧脸。


他突然爽朗地哈哈大笑,“对你而言,这是一个讨厌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是一个11秒的世界。全国大约有一百个学生人跑得比我快,却没有一个人跑进过11秒,11秒就是这个世界的极限。只要我跑到11秒,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人比我快了。”


“11秒之外的世界。”我若有所思,“为什么没人能跑进11秒?”


李飞腿露出略微诧异的表情,“事实就是这样的啊,没有初中生能跑进11秒内的。”


“如果跑进了呢?”我问。


李飞腿静默了片刻,然后望着蓝天白云,“如果跑进了呢?”他自言自语,“那你就超越了这个世界。”


初一的夏天我成了一名短跑运动员。每天放完学,我就留在操场上练习,没人给我掐秒表,我只是不停地跑,即便我不知道自己跑得多快。


“你是认真的啊?”李飞腿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说。


我风一般地在他眼前停下,“这一次呢?”


“比上次慢。”他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给我掐时间。”


“不用掐我也知道,你以为跑步不用花体力啊。”


“至少我跑得比你快。”


“瞎说!”他跟弹簧一样地坐了起来,“有种你再跟我跑一次。”


“你都已经休息十分钟了。”其实我知道他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而我也已经挪不动步子了。


初一的夏天,我和李飞腿成为了这个学校里跑得最快的两个人。但我们都认为跑得最快的不应该有两个,就像李飞腿觉得他跑得比我快一样,我也觉得我跑得比他快。


李飞腿的目标是跑到11秒,我的目标则是跑进11秒,因为有一种说法,如果你突破了这个世界的限制,你就能超越这个世界,从而脱离这个世界。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虚假。不是那种有意识的察觉,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知晓,而我们都习以为然地接受这个世界。一则我们脱离不了这个世界的约束,二则我们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什么,这使我们对那里感到恐惧。而在这里,我们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李航远和我是数一数二的短跑运动员,二班的长着一副大饼脸的刘大饼下围棋从来没输过,四班的谭诗诗能完美地弹出只听过一遍的曲子,除此之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这里没有自卑,没有失望。但我一开始就说过我讨厌这里,因为它让我感觉不真实。


每次我一回到家,桌上就摆满了菜肴。爸妈和蔼地坐在我桌子两旁,他们时不时地跟我聊天,谈起学校的事。


我说:“我加入了学校田径队,我现在是一名短跑运动员了。”


妈妈自豪地笑笑,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我碗里,“你终于会笑了。”她跟我说。


难道我以前就不会笑吗?我没在意。“明年我会参加全国比赛,我会跑得比谁都快。”我对她说。


“嗯,嗯。”妈妈眯着眼睛,不停地附和。


“不止如此,我还会跑出一个全所未有的记录。”


妈妈停下了筷子,爸爸也放下了报纸,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继续吃吧。”爸爸顿了一下说。


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吗,因为这里温暖得让人感到残酷。


体育老师成了我们教练,我在市级100米跑比赛跑出11秒25的成绩,李航远11秒28,一跑完,他非但没有为我们能够进军全国比赛而感到高兴,反而一脸不服地看着我,这是他对我最常使用的表情。


“行了,如果你像路建飞练得那样勤快,你也不会每次都跟在他后头了。”教练过来拍了下他的脑袋说,“我看你飞腿的头衔是时候该让人了。”


李航远呼呼喘气,说不清是跑的还是被气的。


“犯不着啊,想想看你们明年就能在全国比赛上出风头了,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才对啊!”教练安慰着李航远说。李航远拿过一杯水,哗啦啦地倒在自己脸上,甩了甩头。


初二的夏天被他甩落,水滴折射出渺小的光。我和李航远都跑进了11秒30,这速度,毫无疑问已经能进入全国大赛的预选。


我问教练全国有多少学生能比我跑得快。


教练伸出了三根手指,然后皱着眉头考虑了片刻,收回了一根手指,“20个,大概。”他说,“因为越到最后,你们就越会发现自己越难以突破原来的速度。”


“那全世界呢?”我又问,“全世界最快的速度是多少?”


“10秒00。”教练说,“这是这个世界最快的速度。”


10秒00,奇怪的数字,为什么全世界最快的速度仍然无法突破10秒,就像我们这个水平级的难以突破11秒一样,越往前跑,你越能感觉背后的漩涡。而你没法回头看,因为一旦你回头,你就觉得自己会失去逃脱的力量。是的,每次向前跑的时候,我都有这种感觉,感觉自己在摆脱这个世界,进入真实。


“11秒。”我默念。


教练把手放到我的肩上,“别妄图超越,这就够了,对你们来说已经够了。”


我“嗖”的一声跳了起来,教练的大手自然地从我手上滑落。


“不够!”我失态地高呼。


教练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扔给我一条毛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想超越11秒。”他背过身,一边整理包袱,一边说。


我站在那里,捏紧拳头。


“超越自我,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教练把一件件T恤塞进包里,“但是或许,或许你会后悔的。”他站直了跟我说,然后瞥了眼正在换衣服的李航远。


李航远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我明白了,”他突然说,“怪不得我跑输了,跑进11秒,即便这不可能。但是这家伙要跑的话,我也奉陪。”


他扔给我一瓶水,又甩了甩湿漉漉的头。


教练无奈地摇摇头,“两个蠢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无数条黑乎乎的触手抓住了我的双腿,将我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我拼命地挣脱。周围的一切霎时间变黑,脚下只剩下一条狭窄的跑道,前方没有终点,只有不断缩小的圆窗,细微又脆弱的光线从圆窗口挤进来。我拼命地想握住那道光线,突然却感觉不到我的双腿,后方的道路一点点塌陷,落进见不到底的深渊。我在跑道上摔倒,开始往前爬,触手从我的小腿一点一点往全身蔓延,渐渐地,我连爬行的力量也失去了。我恐惧地回头看,发现自己的双腿被分解成了碎片,不断消失。我只能绝望地大喊,圆窗渐渐封闭,最后连光线也消失了。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汗淋漓。咔擦,一条细细的光线从门缝间钻了进来,随后探出我妈妈忧心忡忡的脸。


“建飞?”


“我没事,妈,只是个梦。”


只是个梦而已……我对自己说。门合上,黑暗中安静的没有任何声音,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连脚步声都没听到……我握紧拳头,攥紧了被子。我想下床上个厕所,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昨晚我做了个梦。”我仰躺在操场上说。


“真巧,我也做了个。”李航远说。


“我梦见我自己被许多触手抓进来一个黑洞,最后他把我吃了。”


“真巧,我也是。”


“我还梦见我的脚没了。”我又说。


“真巧,我也是。”李航远依然心不在焉地说。


“最可怕的是,我醒来时,大概有半分钟的时间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


“真巧,我也是。”李航远突然对着我,睁大着双眼说。


“你能认真听我说么?”


“我本来就是认真的啊,我真的也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发现自己不能动。”李航远连连点着头说。


“你的意思说你跟我做了一样的梦?”我问。


“也许大概可能不太一样,管它呢,我忘了,但是醒来后我确实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说完,然后躺到了我旁边。


我们都隐隐约约地知道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可从来没有人真正拆穿这一点,也是,谁会否认一个美好的世界?


“11秒,我们真的能跑进11秒吗?”李航远望着白云喃喃自语。


“会的,不管花上多久,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全世界都会向你喝彩。”我对他说。


不过,那一天仿佛距离我又远了。别再跑了,我妈突然对我说。


我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为什么?”


我妈看看我爸,我爸依然低头看着报纸。


“你想拿命去跑吗?”我爸突然开口了。


我愣了一下,一时什么也说不上来。


“你太拼了,腿会受不了的。”他翻了一页报纸说。


“我可以的。”我忍住想要嘶喊的嗓音。


“你最近没感觉自己的腿比以前迟钝了么,收敛一点吧,你瞒不了我的。”他从报纸后钻出脑袋说,厚厚的金丝边眼镜遮住了他的视线。


我低下头,合了合自己的腿。别跑了,我妈对我说。别跑了,我爸对我说。别跑了,这句话像是诅咒般在我脑海回旋,别妄图超越11秒,教练也这么说。


或许你会后悔的。


跑吧,我的右腿对我说。跑吧,我的左腿对我说。超越他们,我十根蠢蠢欲动的脚趾这么说,超越这个世界。


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建飞,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爸敲了敲桌子。


我盯着碗里的白米饭沉默不语。


“先把学习跟上去吧,在毕业之前别分心思了。”


“嗯。”我扒了最后一口饭,然后离开座位。


“在初中毕业之前,”我走到卧室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我一定会跑进11秒。”


爸妈用难以言说的表情望着我。


于是我练得更勤快了。


风变成了一个个举着大盾牌的战士,齐压压地挡在我面前,我每跑一步就像是在穿过一个屏障。战胜他们,我的内心在喊。黑洞的侵蚀感又向我袭来,一个身影从我身边以慢速赶来,我抬起腿,犹如在跟地面撕扯一般。前所未有的重量感,跑!我弓起脚尖,他离我很近,快!我加重了呼吸。快!我催促着。快快,再快点!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快要突破那一界限了。


呼——呼——风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教练掐下了秒表,我又向前缓冲了五六米。


李航远对我打出了“V”的手势。“我赢了。”他说。


大脑的缺氧感还没散去,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他,“我……我感觉到了。”


“教练,时间!”李航远却异常兴奋,屁颠屁颠向教练跑去。


“11秒13。”教练惊讶地捏着秒表。


“教练!”我喊了一声。


“路建飞,11秒 20。”


这大概是我和李航远差距最大的一次,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教练,我觉得我的腿……动不了了……”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说。


100米的前70米,李航远始终落后于我,我甚至有种感觉,如果我找这个速度跑下去,11秒的界限马上就会如玻璃一般在我眼前碎裂。可是终点线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我看到了另一种幅场景,无数人呆滞地站在一个全白的空间,面无表情,犹如木头一般,我想逃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了,原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木头人。眼前出现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围着我,忽远忽近,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温暖的触感从手掌流入我的心脏,最后我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愈跳愈烈,阳光照进来了。包裹我的枯皮从头至尾一一剥落。


再快点,我催促自己,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界限,超越它,进入到真实。


枯皮一直褪落到我脚跟,突然停下了。梦中的恐惧感又向我袭来,不——我大喊。触手拖住了我的双腿,黑洞再度将我吞噬。


我眼睁睁地看着李航远从我身边超过,率先越过了终点线。


“你说你的腿动不了是个借口吧。”李航远坐在我旁边说。


我趴在长椅上,教练按摩着我的双腿,我闷声不吭地钻在双臂间。


“问你话呢。”李航远轻轻推了我一下。


“还记得你第一次输给我时说的话吗?你说你输是因为我的话害你分了心,如果你承认那是借口的话,那我也承认。”


“切。”李航远爱理不理地扭过头。


“好了,你试着动一下吧。”教练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


我抬了抬小腿,下了长椅,轻轻跳了两下。蹲下身压了压膝盖,又蹬了一下。


“教练,让我再跑一次吧。”我说。


“不行!”教练厉声喝到,“禁跑一个礼拜。”


“为什么!”简直难以置信,11秒的界限就在我的可及之处,只要再跑一次。


“你训练过度,再跑下去对你的身体是没好处的,好好休息吧。”教练拍了拍我的肩。


“好好休息吧。”李航远也拍了拍我的肩。


有人说,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现在我知道即便我知道要去哪里,世界也不会为你让路的,他们会想法设法地挡在你前进的路上。爸妈、教练全都成了我前进的阻碍,更别说那个幸灾乐祸的李航远。


教练不让我跑,我就偷偷地训练。原本我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后来我发现只要我一开始跑,我的双腿就开始难以言喻地疼。连它也开始阻碍我前进。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往前跑的,连我自己也不行。梦境越来越频繁,阻碍我前进的人都似乎变成了噩梦的一部分,它想将我拽入黑洞,那么我只有比他跑得更快才能摆脱它,无法在现实中跑,我就在梦境中跑。我一刻不停地蹬着双腿,连黑暗都被我甩在后面。恶心的触手去死吧,你抓不住我!呼——呼——呼——终于只剩下了我自己的呼吸声,黑暗渐渐褪去,四周开始变白,我在一片虚无的空间中奔跑。


突然一个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谁也挡不住我,管他是谁,我继续跑。可是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超越不了那个背对我的身影。


是谁,究竟是谁?


我的腿并没有停下,我甚至能感觉到来自身体的疲惫感。


“停下吧。”那个身影说。


呼——呼——


“停下吧。”


呼——呼——


“停下吧。”


“你闭嘴!”我挥了挥手,想赶走他。


“你为什么要跑?”他问我。


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在这个世界里我只能跑,只有跑才是属于我的。呼——呼——


“就算你不用跑,你也可以在这里快乐地生活。”


快乐?和蔼的同学,温柔的老师,温暖的家庭,我细细地回忆起一张张脸,他们在我四周的虚无中排成一张张图像。这就是快乐吗?我思考着,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呼——呼——


“不如停下吧,如果你一直跑下去,他们会被你远远地抛在后面的,你会失去这令人羡慕的生活的。”


停下吧——停下吧——是啊,我的生活如此美好我为什么要跑?停下吧,我已经不知道跑了多久,够了吧,我跑的已经够远了。


我停下了,周围的图像展现出了笑脸,可是为什么呢?我胸口的缺失感源自哪里?我停下了,但却发现无处可去。他们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如果我超越自己,全世界都会为我喝彩,但这不是喝彩。这是一种……


怜悯的笑声。


为什么怜悯我,我做了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同情?为什么所有人都披上了幸福美好的外衣?为什么这里没有痛苦、失望与责难?


你不应该停下的,只有跨过终点的那一刻,我才会成为自己。我又抬起了腿,我差点忘了,从一开始我就是讨厌这里的。一开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呢?清晰的记忆是从我升上初一那天开始的,但是之前呢?为什么我想不起来?


就在我疑惑之时,灼热的疼痛感钻进我的骨髓。“啊——”我抱着膝盖倒下,大脑已经懵了。


那个人渐渐转过身,同时又随着花白的空间一同消逝,最后定格在了他那张模糊的脸。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他最后对我说。


那是教练的脸。


我惨叫着醒来,汗流浃背。灯早就亮了,爸爸妈妈一脸担忧地坐在我身边。我全身发热,慌张地喘着粗气,好像我真的从梦里跑到了现在。妈妈摸了摸我的额头,紧张地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说:“腿,我的腿。”


“没事的孩子,可怕的事情不要去想就行了,只是个梦。”她替我把脑袋放正在枕头上。


“不是的,妈妈,帮我看看我的腿,我的腿还在吗?”我紧张地问。


她摸了摸我的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腿……没感觉了……”我说。


“你是不是还在跑?”爸爸问我。


我点了点头,避开他的眼光。真是奇怪,我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只要你放弃跑步,你的腿就会好起来的。”爸爸说,“什么也别想的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能继续走路、上学,过着平常人的日子。”


我低头沉默,零散的几根头发黏在我的额头。妈妈的嘴唇上下启阖,我已没心思听他们说了什么,所有人都像是电子图像一样布上了一层模糊的马赛克。


对虚假世界的疑惑越来越深,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起身边的人,甚至让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我发现我14岁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这世界是不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运行,所以不允许有人打破它的界限。同学是不是虚构的,爸妈是不是虚构的,我是不是也是虚构的?


以及,教练是谁?


如果我冲破了它的界限,所有人是不是都会消失?包括我……


第二天我如往常一样上学,记忆中的我们一直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上课、课间时间、聊天打闹、放学、训练、回家,这样的规律从来没变过。


“真遗憾啊真遗憾。”李航远摊着双手出现在我面前。


我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捏住李航远的脸,上下撕扯。


“啊……哦……啊……”李航远咿呀大叫,脑袋随着我的手掌移动,“你干嘛啊!”他一把甩掉我的手说。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


“废话!”


“他们不让我跑。”我说。


“不就禁跑一个礼拜么,至于么?”


“你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爸妈也不让我跑。”我严肃地说,“甚至我一想起跑步这件事,我的身体就有点不听使唤……糟了,我的脚又开始麻了。”


“你这是被害妄想,是病,得治!”李航远一字一顿地说。


“病……病……”我瞪大了双眼,“对了,自有记忆以来你有没有生过病?你记不记得到这所学校之前的事儿?”


李航远托起下巴,歪过脑袋思考,“没,我没生过病?以前的事也……”


没等他说完,我就离开了座位。这不正常,我和李航远都没有生过病。


“你有没有生过病?”我逮住每一个从我身边的人问道,“你记不记得入学前的事儿?”


清一色的摇头与否定的答案。不可能这里的所有人都没生过病,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记忆确实,在那段空白的记忆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飞也似冲出了校门,跑回了家中,街道上见不到任何人。一到家门口,我就匆忙地取出了钥匙,一颤一抖地插进了锁孔。爸爸妈妈这个时间应该在上班,但我必须知道在我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我偷偷地潜进爸妈的卧室,翻遍了他们的衣柜和储物柜,什么都没有,除了几件一成不变的衣服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我们的照片,没有他们的结婚证,也找不到我的出生证明。


一阵痉挛的刺痛从我的脚底涌到我的牙尖,我抑制不住叫了一声,摔倒在地。一阵白光在我头顶恍恍惚惚,我的神志有点不清。


“你不应该怀疑你父母的。”卧室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随后是脚步声。


我会想起那天突然在我门外消失的妈妈的脚步声,冷汗如瀑布般从我额头流下。


“谁?”我问道,没有转过头。


“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也是真实的,你也是真实的。或许是当初我不应该邀请你加入田径队。”那个声音说。


我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


是教练。


距离全国比赛还有一个月,我的记录停留在11秒03,每次跑完我都要躲进更衣室,在膝盖上敷上冰块,强忍着等待痛苦散去。


更衣室的门“哗啦”一响,那阵轻缓的脚步声慢慢地踱到我背后。


“李航远呢?”我问。


“他退出田径队了。”


我用湿毛巾擦拭着双腿,我和教练之间的空气凝固了片刻。


“我来帮你吧。”教练走过来说,想从我的手中接过毛巾。


“不用了。”我站起身,与他擦肩而过。


“即便我与你们不属于一个世界,可我依然是你老师。”教练在我身后不满地说。


我停下了脚步,冷冷地说:“我不需要生活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


“你刚进入田径队时矮我一个头,现在倒是能跟我平起平坐地说话了……你长高了,但这并不代表你真的能飞出这里。”


外面刮起了狂风,吹着树梢沙沙作响。


“能。”我轻声说。


“什么?”


“能!”我抬高了音量,就像当初对李航远说的那样。风吹的大门哐当哐当地摔打着门沿,半个世界突然变暗,随即是一声响彻天际的闷雷。


轰隆隆——


房间里再次亮了起来,我握紧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一路小跑回到了操场。天上下起了磅礴大雨,豆大的雨滴落在跑道上把跑道淋得湿滑。李航远全身湿透地站在跑道的对面,他的刘海留到了眼角,水流顺着发尖爬上了睫毛。


我默默从他身旁跑过,回到起点线上,准备新一轮的起跑。


“你知道等在你前面的会是什么吗?”李航远远远地问。


“我不用知道前面有什么,在我前面的只不过是终点线,而我要做的就是跨过那里。”说完我蹲下身,狠狠地踩了下脚后跟。脚下迸出一朵朵水花,由于地面湿滑,在冲过终点前,我摔倒了。


“你不在的时候,我跑出过11秒02。“


“所以呢?”我爬起身,弯腰撑着膝盖顿了一会儿,好缓解腿部的疼痛。然后再次默默地走回到起跑线。


“所以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可能跑进11秒。”李航远说,只不过过了一个礼拜,他就从一头矫健的猎豹变成了一只低落的鼹鼠。


“很久以前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回答说没有选择。现在我要修正那个答案,我们一直都有选择,可是你怕了,你惧怕在突破了界限之后重新变回一条不起眼的毛虫,所以你是跑不过我的,即便是在这个虚拟的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不是为了要束缚我们,而是因为它本身的局限,它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太习以为常,所以在界限前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走到最后你发现自己必须得停下了。因为在它后面你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李航远,这所有的原因都只是因为你害怕!”


“是啊是啊,毕竟对你来说这是一个讨人厌的世界!“


“不,对你而言这是一个11秒内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受限制的世界,我要的是真实,不是一回到家爸妈就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一切和谐地等着我,而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在这里!11秒外的世界,就在终点线那边,我看到它了,我必须跨过去!“


“什么11秒外……归根结底,你还是没听教练说了什么……”李航远幽幽地说。


“没有,我选择不去知道,因为我自己会见证那一刻的。”我回到了起点线,再一次起跑。


我拖着满身的泥泞回到家,一进门就摔倒在地上,大腿好像在被无数只蜜蜂蛰着。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一阵脚步声慌乱地向我走来,在我面前站住,又靠近了几小步,然后又停下。


“别过来!”我呵斥道,艰难地爬起身,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然后锁上门。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建飞,建飞……”


我记不得敲门声持续了多久,它在突然间戛然而止,然后又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耳朵贴在门口,外面依然没有丝毫动静。我扭了扭门把手,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爸爸不在客厅里,妈妈也不在厨房里,哪里都没有他们,房子里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外面的世界做什么,但至少在这里,我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被困在外面世界给我们创造的幻境里,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就像我分不出我真实的父母是怎么样的,就像我分不出李航远究竟是一头自负的猎豹,还是一副怂样的落水狗,我确信他在我禁跑的一个礼拜内经历了与我同样的痛苦和疑惑。可当教练站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却做出了不同选择,我的选择使我继续勇敢地往前跑,李航远的选择迫使他停下了脚步。我选择由我自己去发现外面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而李航远,他显然已经知道了那个世界的姿态,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能感觉我的身体正在崩塌。


我并不后悔我做出的选择,即便最后它让我失去了自己的双腿。


我调整了一下轮椅的方向,伸手拉开了半掩着的窗帘。他仍然睡着,阳光洒在李航远消瘦而皱迹斑斑的脸上。我回来了,而他留下了。他还在跑吗?有时候我会幻想他在那个11秒内的世界里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不能说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因为在真实的世界中我们可能连抬起脚的资格也没有。距离我冲出11秒外后又过了三年,曾经我是全国比赛的冠军,曾经没有一个人比我跑得快,而现在,我只是一个半身残废的残疾人。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李航远那天对我说的话。


我在场外热着身,低下身检查鞋子的舒适度。李航远默默地走到我身后。


“你现在一定觉得我是个懦夫吧。”李航远说。


“你一直都是。”我头也不抬地说。


“建飞,如果你来的时候没有跟我比赛,你也一直没有发现你有多能跑,你只是像个普通人一样默默地活在人群之中,没有人看你一眼,你无所作为,最后老去,那样的世界对你来说还会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吗?”李航远问。


我抬起了头,那天的天空跟我来时一样蓝,阳光在枝叉中旅行。


“我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我站起身,在起跑线上做好准备。


全国比赛的跑道跟我们平时跑的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观赛台坐了更多的人,掌声雷动。那巨大的嘈杂像是洪涛一般将我从一个人的溪流推向了汹涌的大海。在一个月内我习惯了完完全全孤独的生活,爸爸妈妈从这个世界中消失,教练时不时出现在我眼前但我选择视而不见,每次跑完回头时,我总会在无意间瞥见李航远默默地站在远处,欲行又止。


我痛得开始麻木,也出现过放弃的想法,可我知道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或许有,但是谁又甘心终点就在眼前时,你却转而回过头往回走,明明前面只有一步而已。


明明前面只有一步而已。


砰!


枪声响了。


所有起跑线上的人都成了离弦的箭,这就是全国比赛的速度吗?居然没有人可以与我并肩前行,曾经有一个人可以,但是他现在正在跑道之外。迎面而来的风前所未有得畅快,与平日一样,我的速度再次到达了临界点,细小的钻头开始从我的骨骼中往外钻,像是要将我的身体击溃,黑洞中的触手捆住了我的全身。


周围的人渐渐跑到了我前面,我感到我的身体在往下陷。


这个世界的创造初衷就是为了将来到此地的人困在其中,不过它依然有自己的界限,这个界限就是按照人的身体、精神、智慧等要素经过计算生成的临界点,打破它的唯一方法就是超越自己。而外面的世界对你而言将会是个比这里更为残酷的地方,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你有选择知不知道的权力,对所有想要逃脱这里的人我们都会这么做。教练那一天这么对我说。


我选择了不。


要冲破这里光靠身体的力量是不行的,我深知这一点,还有精神的速度,思想的速度,把这些全都加在一起,最后才是我真正的速度。


来吧,所有的痛苦、疑惑与烦恼,都由我来承担,给我前进的勇气,给我面对巨浪依然张开巨帆的胆量。我不要在恐惧中输给自己,这种痛感,这种黑暗,我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怎么可能再让它们擒住我?


无与伦比的力量灌入我的双腿,我大口地吸气呼气,一口气重新跑在了第一位。不,还有一个人跑在我身边,我无法拉开和他的距离,不是跑道上的人,他在跑道之外,在绿色的草坪上与贴近内道的我一起在奔跑,是李航远。


周围的人全都消失了,他还在和我一同前行,身后的场景在渐渐逝去,前方出现一道白色的大门。


“路建飞你给我记住,早晚有一天我还是会追上你的!”李航远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然后他的整个人消失。


我在白色的大门前慢慢停下,“10秒98。”教练站在大门边掐下秒表。


他把门打开,白光汹涌而来,但是一点也不刺眼。我往前迈了一步,跨过了门槛。


“对了,”教练在我身后说,“你爸临走前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我问。


“让他跑吧。”大门关上了,教练协同着那个世界一起在我眼中消失。


我猛地睁开双眼,拼命地喘着气,天花板上闪着白光,这次是刺眼的光。我挣扎着爬了起来,发现身体上连着好几根橡胶管,连我的嘴上都戴着呼吸器。我将它们拔掉,房间里回响着“嘀嘀嘀”的声响,有好几个人在我面前手忙脚乱。


“请你先躺下好吗?”有个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说。


我置若罔闻,只想从这该死的地方逃出去,但是直到我想起身下床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双腿完全动不了。正在我惊愕之余,房间的门开了,站在门外的是我的父亲母亲。母亲闪烁着泪花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双手。


“太好了,建飞,你终于醒了。孩子他爸,他终于醒了!”她语无伦次地说。


长达好几个小时的喧闹。


门被轻声打开,打断了我的思绪。医生慢步走到我身后,“你又来了啊。”他拿着一张表格,对着李航远头上的仪器抄下一组组数据。


“是啊,医生。”我推了推轮椅,给他让了点位置,方便他工作,“我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一不在,就会错过他醒来的那一时刻。”


“你真的相信他会醒过来?”医生问。


“嗯,就跟我那天一样。”


医生突然停下了动作,“我问你,你有没有后悔过自己醒了过来,你有没有憎恨过我们对你们做的一切?”


我迟疑了一会儿,灰尘在窗口跳舞,在李航远的眉毛上一起一伏。“曾经,有过。”我回答说,“在我刚醒来的那段时间,我一度认为,如果这就是真相,那还不如把我一直困在那里算了。为什么还要设置所谓的界限?后来我明白了,所谓的超越自我,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继续往前走而已,有了这份勇气,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我们不需要伪造的满足感麻痹自己。”


“这个工程刚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怀疑它的可行性,毕竟世界上有那么多植物人。而我们要将他们的潜意识联通,为他们构建一个虚拟世界,并植入人工智能作为向导,让他们在那里像平常一样生活。我记得你是在小学六年级时出了车祸变成了植物人,当时医院向你们的父母介绍这一工程时,他们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知道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啊。几乎每天下班,他们就过来与程序联通,进入伪世界和你交流,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你脑电波的不稳定导致信号中断。”


“嗯,只可惜我醒来时,下身还是瘫痪了。”我无奈地笑笑。


“能醒来就不错了,你可是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年啊。很多人醒来后都会落下点残障。”


“是啊,所以他们才选择继续沉睡。”


“还有一个问题,你相信那边的人是过着幸福的生活吗?”


我沉默了半响,回答说:“不,那毕竟是虚构的。生活在那里早晚会厌倦的,不过嘛……”我把轮椅掉了个弯,向门口滚去,“……也不赖。”


“我也觉得,因为出来的人都不是弱者,比如说你。”


“比如说李航远。”我补充说。


“你那么相信他?”


没等我回答,房间里的警报就“嘀嘀嘀”地响了起来,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在我身后响起。身上的橡胶管被他一根根挣脱,我回过身时,他正在迷茫地东张西望,然后看到了我,眼睛突然发亮。他动了动嘴,发现一时发不了声,只能撅着嘴不停地呢喃。他虚弱地靠在床头,我能读出他喷张的眼神激动地想向我传递着什么。


“11秒?”我小声问。


他努力摇了摇头,颤抖着举起右手,把右手的食指弯下来一点,再弯一点……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也开始上扬。


“你是说,”我的心率顿时飙高,仿佛看到了奔跑者来到门前,秒表被掐下的那一瞬间,决定命运的时刻,“9?!”


“9……9秒99……”他艰难地从嘴里挤出含糊不清的词汇,“我追上你了。”


看见未来的鸟

1.


“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


第一次逛音像店的时候,我在一张盗版碟片的封面上看到了这句话。小镇上没什么可娱乐的地方,也不知哪天开始,一放学我就喜欢逛音像店。


但由于没什么零花钱,我从来只是看不会租。虽然看不了里面的片子,但我依旧喜欢观赏那些色彩各异的封面。很多时候,那些封面上都是同一个演员,换一份装扮,换一个名字,于是就有了另一段人生。我很羡慕他们,能够拥有丰富多彩的人生。


而我,可能一辈子也离不开这里。


我觉得自己是一只无根鸟。我妈说你就是一只土鸡,永远别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觉得土鸡实在太难听,就当做是无根鸟吧。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如果花上一辈子去飞,就能离开这里。那么,我愿意花上一辈子去飞,用死亡换来落地前的那一秒。


可是我没有翅膀,所以我不能花上一辈子去飞。


如果我能看见遥远的未来,找到我落脚的地方。那么,我愿意花光所有力气跑向那里,换来一刻自由。


可是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五秒。



五秒后,租碟店的老板就赶我出去。责怪我从来不租碟,只会围着架子转,影响别的客人。但他是个好人,他会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把一排排碟片封面从头看到尾。


我在他从柜台站起来之前离开了店。


可是就算你能看到五秒的未来,你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相反,那些你无法逃避的痛苦反而会提前五秒来到。


比如,一到夜晚,他就醉醺醺地闯入我的房间,撕扯我的衣服,扒开我的裤子。


我反抗,他就一拳打在我身上。


如果我有翅膀,我会用尽力气飞到我死前的那一秒。


如果我能看到落脚的地方,我会用尽力气跑向那里。


然而,我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任他如一条熟练的蟒蛇,缠绕我。


攥紧我。


进入我。


你看到了绝望,可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推开了门。


我对我亲生父亲没什么太大印象。我妈说,这些全都要怪我的出生。


我一出生,他就大喊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陋这么肮脏的婴儿,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个人用离开换来了我眼前的魔鬼,我那欲求不满的继父。


蟒蛇抓住了我,扼紧了我的咽喉,榨取着我的体液,噬咬着我的未来,杀死了我的人生。


我的手,我的脚一动不能动,冷血动物的体温传递给我,我感到浑身发凉,像是被拖进冬日的池塘里。


所以我想,即便我有翅膀,我也飞不起来。我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只感到沉重。


他在我身上完成最后的抽搐。等他喘完令人作呕的气息,便从我身上起来,一声不吭地带上门离开。


而这时候,我还没有完全得救。冷血动物的气息还残留在房间里,衣物像是冻住了,凌乱地结在一边。


我手脚冒着寒气,鼻子里吐出凉丝丝的气体,肌肤如同沾满了寒霜。我抱紧自己,手指嵌入肌肤,迫切地想要把这层冰冷的表皮扒下来。可是这套皮囊,无论再怎么冰冷,再怎么肮脏,也无法像脱衣服一样脱下。


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一个偏远的小镇,一个我至死,也无法逃离的地方。从我八岁起就开始忍受继父的性侵害,没人可以帮助我。



2.


陈心怡是音像店老板的女儿,跟我同一个班,同一天值日。我倒完垃圾回教室,推开门,一个黑板擦落在我头上,扬起一阵粉笔灰。几个挥舞着扫帚的男生大笑起来,陈心怡跑过来大喝一声,“你们不准欺负蔡小苗!”说完便把捣乱的男生赶跑了。


陈心怡不知道我原来是可以躲掉黑板擦的。她过来,帮我拍掉头发上的粉笔灰。


她说蔡小苗,你怎么总是低头走路,这种的,你稍微抬头看一下就躲掉了。


我说陈心怡,你不要管我。躲掉没用的。


陈心怡问:“为什么?”


我说:“你躲掉第一次,他们越想欺负你第二次。你越躲,他们就越欺负你。让他们欺负欺负,等他们觉得没劲了,就不会欺负你了。你帮我,他们下次还会欺负我的。”


陈心怡鼓起腮帮子,“不可以,那也不能被欺负。他们来欺负你一百次,那你就打他们一百次,反正不可以被欺负。”


我说:“打不过的,他们都是最会打架的男生,打不过的。”


陈心怡说:“你一个人打当然打不过,我帮你打。谁欺负你,都打得过。”


我抬头瞄瞄陈心怡,她的脸圆圆的,鼻子两侧分布着小雀斑。她那么开朗,一定很讨老师欢喜,所以她当然不怕。但是我不一样,我不会讨老师欢喜,我的衣服皱皱的,颜色像是脱了漆的墙皮。而陈心怡的衣服就很亮很鲜艳,所以陈心怡跟我不一样。


陈心怡双眼发亮地跟我说,“以后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打他。”


我傻傻地盯着陈心怡,不知道怎么拒绝。粉笔灰落进了领子里,陈心怡顺手翻开了我的衣领。我一阵激灵,连忙捂住了领子。


我说:“陈心怡,我打扫完了,我要先走了。”然后匆忙离开了教室。


我的锁骨下面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怕是陈心怡看到了,不知怎么的就很难受,像是身体里最丑陋最肮脏的部分被人看到了。然后一想到她说要保护我,我就感到更难过了。我爸爸抛弃了我,我妈妈厌恶着我,我的第二个爸爸把我当做玩具。我最亲的人都没有保护我,陈心怡她肯定也是随便说说的。


放学的时候,我路过音像店,我很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新的碟片。但一想,陈心怡这个时候可能也快回来了,就决定不去了。本来我跟陈心怡不是很熟,但是她跟我说话后,我就不知怎么地很怕再见到她。


可我又不想回家,于是就在附近的公园里坐下。野狗正朝着夕阳汪汪乱叫,五秒钟后,麻雀就会从树梢上群散而起,从我头顶上划过,拉下稀屎。我能感受到五秒后,鸟屎落到我脖子里的怪异感,于是我挪了挪位子。


“哎呀!”


五秒后,我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惊呼。回头看,原来是陈心怡在我身后,手摸着头发沾着黏黏的液体。我一时窘迫,好像是我在陈心怡头上拉了稀屎。


陈心怡在我背后喊,“蔡小苗你等下。”


我停下脚步,“抱歉。”


“你跟我道歉什么,蔡小苗,你今天怎么不去看碟片?”


“我……不去了。”


“爸爸说,每天放学都有个女生过来看碟片,但是却不租碟子。是你吧,走,我带你去,我爸爸就不会赶你走了。”


陈心怡说着就拉着我进了音像店,音像店老板从柜台前抬起头,招呼了一句,“哎哟,今天怎么想到来店里看你爹了?”


陈心怡挤了个鬼脸,问我想看哪一张。我窘迫地站着。


陈心怡说,“没事,你想看就带回家去看。”


我摇了摇头。


“不要担心,老板不敢拿你怎么样?”


“我家不能看。”


“没有播放机?”


“不是,被我妈摔坏了。”我说,“我差不过该走了。”


“不要走。”陈心怡拉住我的手,“到我家去看吧。”



陈心怡家有好闻的气味,暖洋洋的。两个人,蹲坐在沙发上,看着一部看不懂的电影。我可能根本没看,只是一心想着怎么跟陈心怡说话。


“蔡小苗,蔡小苗。”陈心怡突然开口,“十分钟了。”


“嗯,电影放了十分钟了。”


“不不不,我们一起看了十分钟的电影,所以我们已经是十分钟的朋友了。”陈心怡说着咧开嘴,露出大缺牙笑。


我说十分钟了,我该走了。她拉住了我的手,说,没事你可以再呆一会儿,等我妈妈回来做饭。我一会儿向你家里打电话,说你就在我家吃饭。


每次我说要走,陈心怡就拉住我的手说,再呆一会儿吧。厨房里传来菜香,我坐在茶几前做作业。阿姨对我说,看你这么瘦,多吃点。我盯着眼前的饭菜,不知怎么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阿姨急忙问,“怎么了,是饭菜不好吃吗?想家了嘛?”


我摇摇头,我要怎么说我在家里从来没吃过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冰冷的剩饭加徘徊不走的苍蝇,早上被我偷偷藏起来的白馒头沾上泡面袋里省下的酱包。我要怎么说,陈心怡你让我走吧,因为你多留我一秒,我怕是回去后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了。


阿姨擦干净桌子说,“小苗,等下让心怡爸爸送你回家吧。”


“妈,要不让蔡小苗今晚睡家里吧?”


阿姨敲了下陈心怡的脑瓜子,“就顾着自己开心,你也不先问问人家同不同意。”


“蔡小苗不说那就是答应了。”陈心怡说。


“臭丫头别捣蛋,先打电话问问。先去放热水洗个澡吧。”阿姨温柔地说。


我脑回路如同中断了一般,只剩下陈心怡和阿姨现在说的话和五秒后说的话来回跳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找一个插话拒绝的机会。蔡小苗,你跟我一起洗吧。这句话突然蹦到我脑中。


“蔡小苗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红?”陈心怡问。


“我没事。阿姨,我要先回去了。”我说着立刻站起身,慌张地收拾好书包。


“小苗你别急呀,孩子他爸,快点,送小苗回去!”阿姨催着说。


陈心怡开口:“蔡小苗,要不你跟我……”


“不用了,”我打断,“我要回去了。”



3.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牲口。


“你还有脸回来啊!”


有时觉得什么都不是。


“小孩子嘛,偶尔出去玩玩,不打紧的。”他躺在沙发上,吊着二郎腿,人字拖挂在脚趾上晃来晃去,手里擦拭着一串佛珠。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在用身体换取他廉价的保护。


“你还有脸说?赢几个臭钱了不起了?!”


人字拖在他脚上停止了晃动,那个男人瞪着我妈。手里的佛珠被他擦得岑亮岑亮,这是他的幸运符,每次出门前,他都会细心地擦拭,然后戴在手上。赢了钱,就是这串佛珠招来的福运,输了钱,就是因为我们招来了晦气。


我们的身体无论多廉价,归根结底还是看他的心情,他手里渐渐停止了动作。我偷偷躲进了卧室,门外传来杯盘的破碎声,随后是我妈竭力被抑制住的尖叫。我有时会想,为什么我妈不离开那个人。有时又明白了一点,即便她离开了那个男人,等待的也不过是两个结局:一是没人再会要一个离异两次的臭娘们,我们活活饿死;二是她不过是再找另一个怪物代替他,然后给我们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一个臭娘们,和一个肮脏的小臭虫,能飞到哪里去呢。我们不过是在恶臭的下水道里来回打转,而外面的阳光永远跟我们无缘。


想到这里,我就会故意将盘子掉落在地上,将盛满酒精的杯子打翻。等待我妈妈找到一个理由,将她所有的悲痛全都发泄到我身上。我想只有这样,我才能忍住不把剪刀一下下往我腿上割。


我需要用肉体上的痛苦,来忘却那些回荡在我脑子里哭号,即便它带来的,是另一份煎熬。


这样一个奇特的夜晚,像是划清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陈心怡像是早晨从窗帘里溜进来的一条细微的光,我整夜都在想,是不是只要拉开那层乌黑的窗帘我就能看到光明了。


阳光刷剌剌洒进来,那么亮,那么美。


你望向窗外,突然就看到了从玻璃中反射出来的自己。


陈心怡是一道耀眼的光。


而你,只是一条虫。



4.


我开始故意躲着陈心怡,五秒预知的能力虽然不能让你改变未来,但足以让你逃避,我最擅长的逃避。只要稍微集中精神,我就能预测出会在哪个转角碰见陈心怡,我不用接触她,只要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什么时候上卫生间什么时候走出教室交作业我都能清清楚楚。虽然对我的大脑有很大的负担,但是我只要加快脚步,迅速走过她出现的走廊,我就能安全地错过她。


我预见到一放学,陈心怡就会直冲冲地向我奔来。所以最后一堂课没上完,我就慌慌张张地开始收拾课桌,铃声一响,我就头也不扭地跑了。


路上,我总感觉有人跟着我。我四下张望,留意着是不是陈心怡追上来了。


突然有人揪了一下我的辫子。


“不要!”我大喊一声,蹲下身子。背后感觉毛茸茸的有什么在扭动。


一个男生对我做了个鬼脸,刚准备跑远,横路飞来一只鞋子,扔在他脸上。


“方浩!你又欺负蔡小苗!”陈心怡喊道。


方浩爬起来喊着陈心怡母老虎陈心怡母老虎,然后踉踉跄跄跑远了。


“蔡小苗,你没事吧?”陈心怡问。


他扔了一条毛毛虫在我衣服里,我缩着身子一动都不敢动。


“来,我帮你把虫子拿出来。”陈心怡说着伸出了手。


“我讨厌你!不要碰我!”


陈心怡愣了一下,继续把手伸进我的后领,“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她细心地捻起毛虫,没有触碰我的肌肤。


她说,“蔡小苗没事的没事的,你不用一直躲着我。你可以什么也不说,但是啊,我从以前就觉得你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好像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似的,你会躲开人群突然喧闹的地方,躲开老师会经过的楼道,又好像知道老师会问什么问题,知道老师会望向哪里,低下头躲避视线。你好像知道我走的每一个方向,会和你偶遇的地点。昨天也是,你好像知道麻雀会飞起来拉下屎一样提前躲开了。我觉得你真奇怪,黑板擦都躲不开,鸟屎却躲开了。你是不是真的什么都知道呀?”


“怎……怎么会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心怡把我扶起来,说,“对不起呀蔡小苗,昨天明明说了谁欺负你我就帮你打回去,结果还是让他给跑了。”


她跳着一只脚,捡起鞋子穿上。


我想着陈心怡手指的温度,要不是我那声喊叫,陈心怡的手指会顺着我的肌肤缓缓往上爬,掠过我浑身是伤的后背。她的手指柔软温和,不像魔鬼的手指,如同一座粗糙的山峰要把你压垮。


我说我要先回家了,就告别了陈心怡。我不希望她跟我一起走,我们身上的味道不一样。我是小臭虫,她是散发着花香的小蜜蜂。臭虫吸引来的只能是苍蝇蚊子等等害虫,我想,这就是男生们揪着我不放的原因,他们嫌恶我的身体太丑陋,所以喜欢用五颜六色的粉笔灰撒在我身上。他们偷走我的铅笔,在我的文具盒里藏进虫子。他们甚至偷偷用火柴烧焦我的头发。


而这一切有谁知道呢?陈心怡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飞来飞去,低下头瞄见躲在臭水沟里的我,但是有什么用呢?小臭虫是永远不能飞上天空的,我只能将头埋进淤泥里,躲在又黑又臭的地方,好让她不再看见我。这样我就能感觉好受点。


我想成为一只无根鸟,用尽我这一生去飞翔。但是我不是。


我想看到更遥远的未来,用尽所有力气去逃跑。但是我看不到。


五秒预知的能力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能允许你短暂的躲避。


陈心怡对我喊:“蔡小苗——不要怕——只要鼓起勇气——没什么事不能改变的——”



5.


我回到家时,我妈带着她肿胀的脸开了门。她将我拽进门,不停地踹着我的屁股。我摔在地上,仰望着她的脸,不规律启阖的唇部,口水喷溅在我脸上。


“小白眼狼,供你吃供你穿!不回家你上哪里舒服去了?!”


“没良心的小贱货!”


“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好!打死你就不用浪费钱在你身上了!!”


房间里,那个男人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弥漫不去的酒气。那串佛珠被他紧紧攥在手里,我想他一定是沾了太多晦气,所以我妈才被扇成了猪头。这晦气传着传着,最后肯定是来自我身上。我抱着头,蜷缩在地上。这种感觉很奇妙,现在以及五秒后的景象会叠加到一起,我能看到我妈落脚的每一个位置,然后正确地伸出手,收起膝盖做好保护。我想在她眼里,我肯定是个打不死的小东西,所以她才能毫不留情地将所有委屈释放到我身上。


等我妈打累了,我就拖着书包爬进卧室。


夜晚的时候,那个男人就会摸进我的房间爬到我身上。他在我身上蠕动,我却想着数学作业还没做完。手腕上的佛珠在我面前来回晃,我心里数着那剩下的几道题。


他从我身下下来后,我就去做作业了。


这是我的日常,什么也无法改变。



6.


鼓起勇气能改变什么呢?勇气只属于活在阳光下的人。而我的勇气只会让折磨来得变本加厉。


水杯中摇曳着浑浊的液体,掺着粉笔灰。我望向周围,几个男生默契地别过脑袋,低下头窃笑。


陈心怡拍了下课桌站了起来,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陈心怡径直走到方浩跟前。


陈心怡说:“不要再欺负蔡小苗了。”


她说到我的名字时,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像我的名字不值得被响亮地喊出来,只配被默默哀悼。所有人望向陈心怡,然后又齐刷刷望向我。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她了?”方浩反驳。


“方浩我告诉你,你们要是再被我抓到,我就去告诉老师!”


“臭三八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去问蔡小苗,我们什么时候欺负她了?对吧!蔡小苗!”


方浩转过头望向我,“我们没有欺负你吧,蔡小苗?”


我缩起脖子,低下头。几千人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向我,我感觉体内被塞进了上百根木炭,渐渐烧焦了我的肌肤,我怕我腐朽的表皮一点点脱落,露出丑陋的内里。我很怕,我的秘密要被所有人全部洞穿。


上课铃声响了,所有人回到位子。我迟迟不敢抬起头,他们站起来只需要一声“起立”,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脸站得起来。


中午的时候,我拿着冰凉的饭盒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吃饭。


化学室里没什么人,隐隐散发着药剂刺鼻的气味,我在这里却莫名感到心安,像是找到了本该属于我的地方。我在酸腐的空气里扒拉着白米饭和咸菜,回想着陈心怡家里暖洋洋的香气,吃着吃着鼻子莫名发酸。我抿紧嘴,强行将开始发硬的米饭咽下喉咙。


这时一段画面闪进我的脑海,我匆忙站起身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还没来得及,化学室的门就被一脚踢开。


方浩带着几个男生走了进来。


“蔡小苗你以为躲这里我就找不到了嘛!”他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衣角。


“蔡小苗你向老师告状了?” 几个男生将我包围。


我拼命摇头,扯着我自己的衣角。一个男生伸出手揪我的小辫子,我捂着头躲闪,反而让他更加兴致盎然,扬起了嘴角笑。他揪掉了我的橡皮筋,头发散作一团。“瞧这丑样。”他们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声。


“最近你好像跟陈心怡蛮要好的嘛。”


“老师要是过来找你,知道怎么讲吗?”方浩轻轻踹了我一脚。


我揪着衣角,低着头不说话。


“这个胆小鬼,不敢乱讲的。”


“你要是乱讲,我就半夜跑到你家里,打的你爸妈都不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这里,我竟觉得有点好笑。


“陈心怡这个十三点,再管闲事就扯烂她的臭嘴巴。”


“不要欺负陈心怡。”没经过我同意,这句话就从我嘴中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


我摇摇头,退了几步。


“你说什么?”方浩又问,几个人向我逼了过来。我缩着身体,不再说话。我不害怕,只是尽力不让自己真正的样子被他们看到。比起不知会何时来到的折磨,这群小孩子的威胁又算什么呢。而我的淡然让他们更加愤怒。


“蔡小苗——”随着一声轻亮的喊声,化学室门被应声打开,光进来了,陈心怡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就知道你们会找蔡小苗!”陈心怡推开男生,过来拉住我的手。男生挡着我们不让我们走。


“方浩我告诉你们!你再这样我告老师去!”


“你告呀,我爸爸是警察你忘了嘛?上次你爸店被撬多亏了谁你忘了嘛?”


“哼,我们不理他,蔡小苗我们去告诉老师!”陈心怡拉着我的手。


几个男生怎么会这么容易放我们走呢?他们从轻轻的推搡开始变本加厉地对我们动手动脚,陈心怡真的太生气了,用力推了方浩一下。方浩的脑袋撞在门把手上,发出咕咚一声脆响。整个房间安静了,方浩捂着后脑勺,忿恨地抬起头。


我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就是一门心思地想让我们畏惧他。终于,他从我躲避的眼神中找到了让我畏惧他的方法,他扯着我的衣服,我越叫,他扯得越起劲。我想,他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只被惹毛了的小狼狗,直到我的衣服后过肩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他竖起的毛才顿时塌了下来。


我的叫声回荡在化学室。


陈心怡立刻从背后抱住我,瞪着方浩。


“不是,不是我做的。”方浩战战兢兢地说,“我从来没打过蔡小苗,我以前只是吓唬她的。”


我想,他们在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受过这么凄厉的伤痕,也未曾知晓要怎么做才能把这样的伤痕施加给别人,以及留下这些伤痕究竟是什么目的。


如果他们问,我会说,这些伤痕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有些人心中藏了太多的欲望和痛苦。这些伤痕不是为了要让你的成绩提高,也不是为了报复,这些伤痕仅仅是伤痕,它们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它们让你变得丑陋,让你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意义了起来。


“陈心怡,真的不是我做的……真的……”


“你们走吧。”陈心怡说。


“你会告诉老师吗?”方浩问。


我花了很长时间,从脑子的空白中平复下我的心情。我说:“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请你们也不要说出去。”


陈心怡神色复杂地看着我。


终于,学校里不再有人欺负我,男孩子看我的眼色也变成一种我难以理解的奇怪。有时候,他们会避着我走开,我顿时清净了许多。我会想,这是陈心怡的功劳吗?这是我想换来的结果吗?


陈心怡从来不问是谁欺负了我,她只会不停地问我要不要去她家玩。我想,她知道些什么呢?我弄不懂她,但后来想想,这个逻辑又变得很简单,如果让我受伤的人不在学校,那他肯定存在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她只要小心地将我藏藏好,就是保护好我了。因为无论她问我什么,我也不会说的。


我说了,我会获得什么呢? 我能忘掉所有的痛苦吗?这些伤痕会像不存在过一样全部褪去吗?


不会。


我只会失去所有。



7.


那个男人这几天很暴躁,不知从哪天开始,他手上换了跟金链子。他说,原来那串佛珠的运气被我们坏的差不多了,所以最近这几天他总是在外面寻找,希望沾一点福气回来。尽管他还是会醉醺醺地回来,但是身上确实是多了东西,比如脖子里的几个红唇印,比如眼圈上的乌青块。然而尽管他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也无法改变他依然在输钱的事实。


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掀翻了他摆脚的茶几。


他吼着:“臭娘们!你他妈把我那串佛珠藏哪里去了?!”


然后我妈就不服气地吼回去:“会不会说人话?!谁要你那臭珠子了?你自己沾花惹草把那玩意儿丢哪儿了你自己不知道?!你怎么不把那话儿也丢了呢?!”


于是那个男人就一个巴掌过去,“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让我把钱输光,然后找个理由跟我离婚好让自己傍个大款是不是,我他妈的告诉你,你这辈子也别想!”


陈心怡跟我说,只要鼓起勇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所以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改变眼前的一切,只要那个男人不去赌钱输钱,我妈妈也不用挨那么多揍,这所有循环着的痛苦是否就真的能改变一点。


所以他在我身上喘息时,我不再一片茫然,我会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思考。是啊,这一切必须要以某种方式结束。


那串佛珠在我眼前一晃一晃,好碍眼。我恨它,它是所有罪恶的源头。


或许没有了它,我继父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去赌钱,我生母就不用挨那么多打,我也不用忍受如此多的屈辱。


然而我错了。


他在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淡化他自己的罪恶,一个腐烂到了骨子里的怪物。无论我做什么,都是改变不了他的。


我躲在房间里瑟瑟发抖,恐怖的画面在我脑子里回闪,看不透彻。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直觉,我知道五秒后的事情会真真切切地发生,然而现在似乎五分钟、十分钟后的画面忽闪了进来。


我感到害怕。


——是我摘走了佛珠,藏在了外面的大树下面。


我听到了一声惨叫,我妈倒在摔碎的茶几角上,脑子磕了个大洞,血水流淌一片。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可能这一切都将发生——五分钟后——三分钟后,随着时间流淌,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


我冲出了门,那个男人正攥着妈妈的衣领,我妈嘴角流着血。那个男人正拎着我妈往地上推,我冲过去一把推开了他。


我妈摔在地上,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我扯破嗓子喊:“你走!你走!我们不需要你!”


男人的脸在抽搐,他一言不发,从茶几上拿起了一个杯子。


我妈二话不说,一把抓过我,“小苗你干嘛!傻了嘛!”


男人抬起了手,我大喊:“妈妈当心!”然后一下抱住妈妈的头,玻璃杯从我们头顶擦过。


“你再躲!”男人又抄起了烟灰缸。


我能准确预测出,物品摔落的位置,然后拉着妈妈躲过去。


扔了好几次后,男人愣住了,“你知道我要把东西摔哪儿?”


我紧紧抱着妈妈,不说话。


男人走过来,一脚踩在我妈背上,“一个臭娘们!一个小骚娘们!全爱犯贱是不是!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们!”


我突然大喊,“别打我妈妈!我可以帮你赢钱!我可以帮你赢钱!”


男人愤怒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8.


我一直想,等我长大后,大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我无法想象,因为我的脑子被这里烟雾蒙蔽了,他们嚷嚷的嘴里吐出酒臭。


于是我就觉得大人的世界充满了脏乱和恶臭。


“买大买小!”庄家喊。


我把推了我一把,问,“大还是小?”


我做了个手势。


“大!哎呀老李,今晚运气不错啊!”


男人拉过我,亲了我一口,“真是我的小福星!”


他的胡茬刺痛着我的脸,我忍受着这里的恶臭,没有一秒不想着逃离。


后来的几天一放学,我就被拉着去赌场。他甚至劝我别去念书了,跟着他有的是钱赚,念什么学啊。


我求了他很久,看在我为他赌钱的份儿上,他才允许我去学校。


我的脑子里有两颗骰子在转,转的我头大。整堂课,我都趴在桌子上睡觉,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好几次。


“蔡小苗,你这几天怎么精神不太好呀?”一放学,陈心怡就屁颠颠地跑来问我。


我没有力气搭理她了。


“跟我来,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陈心怡说她捡到了一只小鸟,她偷偷带我去藏小鸟的那片小木丛。是只小燕子,腿折了。


我问陈心怡,它还能飞吗?


陈心怡说,等它伤好了,肯定就能飞起来的。


她在小鸟的腿上绑着根小木枝,燕子用两颗乌黑的小眼珠望着我。


我问它,你能飞吗?


它抬起脑袋望望天空,然后又看看我。它的眼睛那么干净,我顿时把一切烦恼都忘了。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它倏地就跳上了我的手背,一蹬腿,摇摇晃晃地飞了起来。


陈心怡说,小鸟等一下,不要飞不要飞,伤会越来越重的。


而我知道秋天来了,如果它再不飞走,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它的队伍了。


于是我跟着它跑了出去。它跟我不一样,它有一双翅膀,可以飞得很远。如果我有这么一双翅膀,一定会用尽我所有力气去飞,飞到所有人找不到我的地方,飞到一个我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经受过什么,没有人看得到我的肮脏和丑陋。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想要的,不过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而这里,我什么都没有。


“快飞啊——”


我扯开嗓子喊。


“飞高点,飞远点,不要停——


“离开这里,找到你的同伴——


“秋天要来了,飞到温暖的地方去,千万别停下——”


我跟着小鸟跑了许久,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陈心怡跟在我身后,她望着向远方飞去的鸟,然后跟我说,“是啊,秋天了,再不飞就来不及了。”


陈心怡扯了扯我的衣袖,“蔡小苗,我们回家吧,回我家吧。”


陈心怡家里没有人,她说爸爸妈妈去看望生病的外婆了,所以她要一个人在家住几天。


她说:“太好了,蔡小苗,这样你就可以呆久一点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我那么轻易就答应了陈心怡来她家。她将爸爸妈妈早就准备好的丰盛大餐热了热,端上桌,然后从收放整齐的碟片里翻出了一部动画片插入播放机。


普普通通的生活……我心想着,夹起小口的饭菜往嘴里塞,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浴室里传来哗哗的热水声,我预见到,陈心怡踩着拖鞋啪嗒啪嗒从浴室里出来,要我和她一起洗澡。


我呆呆地望着浴室门口,过去的一幕幕在我脑中翻转,为什么我能看到未来,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曾看到我继父那巨大的脏物撕裂我的身体,我曾看到鲜血从我身体里面汩汩流出,我曾看到我生母的脚正中在我的小腹呛出恶心的酸水,我曾看到掀起的玻璃碎片在房间里乱舞……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会在我的眼中连续发生两遍?


我看到现在,陈心怡走出浴室门口,水气在她身后弥漫。陈心怡对我露出灿烂的微笑。


陈心怡笑着跟我说:“蔡小苗,热水放好了,跟我一起洗吧。”


我搓着我肮脏的衣角,双眼无神地望着她。为什么在我暗无天日的生活中,陈心怡你要出现呢?


我什么我能预见未来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为什么你什么也预见不到却能看透我的内心?


为什么啊?


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



9.


陈心怡小心擦拭着我的后背,这是我第一次将伤口展现在外人面前,如此一览无余的将我可耻的部分肮脏的部分展现出来。


“蔡小苗,你别害怕,我谁也不会说出去的。”


她挤干毛巾,水滴落入浴缸。烫热的毛巾敷在我的伤口上。


“痛吗?”陈心怡问。


“不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对不起呀蔡小苗,我早就发现了,也忘了是哪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你裙子下面,大腿上青了很大一块,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你穿过裙子。”


我也想穿漂亮的裙子啊,但是不可以,再好看的裙子,套在丑陋的身体上,也是丑陋的。


“对不起蔡小苗,对不起……”陈心怡说着说着抽泣了起来。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我问。


“如果我早一点跟你说话,和你做好朋友,你是不是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她从背后抱住我,头抵在后背上,眼泪流淌下来,我感到背部有两道印记热热的,远比水温还要烫。


我的心突然变得很平静,我无时不刻都在厌恶自己,仇恨自己,可是唯独在这一刻这一秒,在这里,墙壁上起了几条不显眼的裂缝,墙角里还有淡淡的青霉,几年没有更换过的灯泡照出昏暗的光,可是唯独在这里,在陈心怡家小小的浴室中,我是感到平和的。水略过我的肌肤,有一瞬间,我觉得,这里的水,似乎真的能将我的身体洗干净。


“本来说要是有谁欺负你,我都帮你打回去。看来我食言了呢,蔡小苗,欺负你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怪物。”我说,“陈心怡,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


“嗯?我为什么不能跟你做朋友呢?”


“没人愿意跟我做朋友的,我那么小,那么丑,怎么会有人想跟我做朋友呢?”


“不,你不丑,你一点也不丑。你不要一直低着头,我爸爸说人的眼睛长在前面,就是要往前看的,蔡小苗,你似乎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所以,你要抬头看,看看天上。我知道,你藏着很多秘密,你跟我们所有人不一样,但是你不丑……我喜欢你,蔡小苗,我想跟你做朋友。”


我抹了把眼泪,我问,“朋友,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对方?”


蔡小苗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朋友,是要将信任交给对方。所以蔡小苗,我相信你,相信你有一天可以跟我一样开心地笑呀。”


我说,“陈心怡,你相不相信,我可以看见未来。”


陈心怡擦干眼泪,轻轻一笑,说,“我相信呀,我一直觉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把自己藏了起来。”


我说,“我可以看到五秒后发生的事情,如果我长大一点,我可以去赌博赢好多钱,但是现在的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陈心怡说,“你11岁,我也11岁,我们加在一起就是个大人了,所以我帮你,我们就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这样吧,”陈心怡兴奋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拉着我光溜溜地跑进她卧室,“你看,这就是我房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可以来找我,在我窗口敲三下,我就出来找你啦!”


陈心怡房间的窗户跟我的窗户不一样,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下面了,但还是感觉暖暖的,好像有另一个大太阳就在房间里面。而我的房间是一个冷冻室,每一寸角落都留着冷血动物攀爬过的痕迹,阳光照进来了,你还是觉得冷。



10.


“你他妈跑哪儿去了?!”男人质问道,“我今晚输了多少钱发你知道嘛?!”


男人的两眼通红,失去了理智,手里的白酒瓶晃荡。我妈在他脚下,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


他一用力,要将我整个人都拽起来。


“别!别动她!”我妈突然一把搂住我,把我藏在身体下面。


“不行了不行了……这个男人疯了……”我妈在我耳边轻轻念叨,“小苗,你快跑!你快跑!妈对不起你,你还小,不能毁在这男人手上!”


她一把将我推了出去,“跑快点——跑远点——不要停——


“离开这里——找你朋友去——


“这家已经没救了,这里不属于你,千万别停啊——”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


我想成为一只无根鸟,用尽我这一生去飞翔。


我想看到更遥远的未来,用尽所有力气去逃跑。


陈心怡跟我讲,只要鼓起勇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和她,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头也不会地跑了出去,留下背后男人的吼声,“小娘们你跑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拽出来!你看我怎么弄死你!”我妈抱着他的腿,被打的失去了意识。


我跑得气喘吁吁,一直跑,跑到了陈心怡家外面,跑到陈心怡窗口,握紧拳头,锤在窗户上。


一下。


夜已经很深了。


两下。


陈心怡一定睡了吧。


三下。


我会不会打扰到她呢?


我静静地等着。陈心怡拉开窗帘,挤着惺忪的睡眼。


灯亮了。


我躲进了陈心怡家里,陈心怡问我,怎么了?


我哆哆嗦嗦地说有人在追我,有人要杀了我,我妈已经快被打死了。


陈心怡慌忙问,是谁是谁?


我说,他是个怪物,是个怪物,我们要好好躲起来,不要被他发现了。


陈心怡说,“蔡小苗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陈心怡熄了灯,我们悄悄地躲在被窝里。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身在危机中的人会出现一定程度的预感能力。我不是什么臭虫,我是只长期身处险境的小鸟,只是翅膀被毒蛇狠狠咬住了。


那头怪兽现在就在外面,我能闻到长年徘徊不散的酒气在房子外面周旋。我能听到他会撞击大门,闷闷的声响传进房间,然后他大骂一声,将手中的白酒洒在门前,用打火机点燃。


我都预感到了。


我攥紧了被子,我说,“陈心怡,我们不能呆在这里。”


陈心怡问,“怎么了?这里会很安全的,他进不来的。”


我说,“不,他会烧了这里,我们会被烧死在这里,我都预感到了。我们要逃,一定要逃出去。”


陈心怡犹豫了一会儿,说,“蔡小苗,我相信你。我们逃到小山上去,小山上都是密林,我们躲起来,不要让他找到。”


我小心地将陈心怡推到窗外,然后自己翻出窗口,落地时扑通一声跌进了灌木丛。


我听到大门口酒瓶子破碎的声音,我说陈心怡我们赶快跑,他发现了。


小山上又黑又暗,背后是怪物暴躁的叫嚷与折断树枝的声音。我们不能往山顶上跑,山顶上没有路,被他追上来我们就跑不掉了。我们要躲在林子里,忍着蚊子的叮咬,然后用我的能力躲避怪物的追踪。


我们躲在大树后面,大气不敢喘。黑暗中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风吹草动,捕捉着略过的人影。


“他会走右边,我们躲那里。”我轻声说,拉着陈心怡的手悄悄往草丛里钻。


陈心怡的手心汗涔涔的,我抓的紧紧的,生怕它一不小心就会溜走。我拼命回想,在我的记忆里寻找这样的时刻,在我那怪物来我们家之前,我妈妈带着更加幼小的我,在我们那么又破又小的房子里玩躲猫猫,妈妈是大老虎,我是小猫咪,她一抓住我,就把压在身下挠我痒痒。


我试图回想,岁月是如何将我妈摧残成现在这副模样的,可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我一直张望着那无法躲避的五秒未来,将许许多多美好的瞬间都遗忘了。


山林里黑黑的,静静的。


我们手拉着手,蔡小苗的手拉着陈心怡的手,我一定要将这一刻紧紧地烙印在我脑海里,不去唾弃过去,也不再惧怕将来。


两只小小鸟在黑暗的山林里,躲避着大蟒蛇,寻找一丝光亮。我笑着说,陈心怡,你不要怕,我们会躲过去的。


我要鼓起勇气,我要保护好陈心怡。



11.


在我死亡的十年间,我一直在那片黑山林里寻找,我记得我一直都是紧紧握着陈心怡的手,可是这只手,究竟是怎么松开的呢?我在黑山林里盲目的躲藏、搜寻,陈心怡不见了,怪物也不见了。


过了好久好久,也没等到天亮。我从黑山林中往外望,陈心怡的家就在山下面,我似乎闻到了温暖的饭菜香,窗外透出微弱的光。我突然感到很欣慰,心里想着,真好呀,陈心怡终于脱险了,不用跟我一起躲着那只大怪物啦。


同时,心里又有点难过。难过自己再也不能去那个房子里和陈心怡一起吃香香的饭菜,再也不能和陈心怡一起看看不懂的电影,再也不能喝陈心怡一起缩在小小的浴缸里。


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死亡的时候。我想是时候了,我飞得累了,我想是时候落地了。


蔡小苗——


突然我听到陈心怡在往黑山林里面喊。


蔡小苗——


加油呀——


继续飞呀——


不要停——


你要从黑暗里面飞出来呀——


我在外面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你听到了嘛——


我想对陈心怡说谢谢你呀,我听到了,可是我现在很累了。张开嘴,声音却怎么也无法传出去。


我想着,有一句话,我一定要跟陈心怡讲。


所以我不能停在这里,我要用尽这一生去飞,我要花光所有力气去奔跑,我要看到更遥远的未来。


终于,我找到了黑山林的出口,我跑呀跑呀,阳光终于照进来了。



12.


“蔡小苗蔡小苗!太好了,你终于醒来了!”十年后的陈心怡抱着我说。


“怎么了,陈心怡,你怎么哭了?”我问。


“我知道你肯定会醒过来的!”陈心怡擦掉鼻涕说。


“陈心怡,黑山林里发生了什么?我什么也不记得了。”我说。


陈心怡抹干眼泪,“你忘了吗?你救了我呀。”


我浑身僵硬,陈心怡枕起我的后脑勺,一边给我削着苹果,一边对我细细讲来。


那一夜我们躲藏在黑山林里,一阵风吹来,整片山林哗哗作响。秋天来了,叶子一片片被吹落了下来,乱了我的感官。我顿时看不到了也听不清了,陈心怡拉了拉我的手,我顿时不知该要往哪里走,五秒后的事件中全都黑茫茫哗啦啦一片。


突然我睁开眼,大喊一声:“陈心怡快跑!”


怪物从纷乱的树叶中穿出来,正好撞上了我们,露出了獠牙。我推了陈心怡一把,让她回头跑。我们往山顶上拼命奔跑。


路越来越少,我对陈心怡说,“山顶上没有路了,我们跑不了了!”


我的心脏突突地跳,我厌恶自己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厌恶自己让陈心怡也陷入了危险。


我跑不动了,陈心怡就抓紧我的手,她说,“蔡小苗,别放弃!”


她拉着我跑到山顶,捡起了一个粗树枝,挥了挥,然后挡在我面前。


陈心怡说,“蔡小苗,还记得吗?我说过,谁欺负你我都帮你打回去的。我不会让他抓住你的!”


我说,“没用的,陈心怡,快跑!你快跑!”


陈心怡扑上去,树枝被怪物拽住,那头怪物轻而易举就将陈心怡拎了起来。我也扑了上去,抓着他衣角喊,放开她放开她!怪物又轻而易举地拽起了我。


他拎着我和陈心怡,摇摇晃晃地来到山角边上。小山不高,但是山下堆满了顽石,浅浅的河流从顽石堆中淌过。



我们往下坠落


半空中


我抓住你的手


在怪物面前


我知道我们不是飞鸟


以前我总是想要一个人飞


离开这又黑又脏的枯巢


现在


我只想握着你的手


我启阖着双唇


而你在尖叫


我看着你


而你在害怕


有句话我想对你讲


可是这样下去


你永远听不到



五秒后,我们跌进死寂的河流,被顽石扣成碎片。我会想如果我不去搭理陈心怡,这一切会不会都不会发生,我做我的小臭虫,陈心怡做她的小蜜蜂。即便我看到了未来,我真的自始至终都不能改变一件事吗?


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


我拼命蹬着腿,摆脱怪物的束缚,竭尽全力咬住他的另一只手。我听到怪物的一声惨叫,陈心怡跌倒在地上,怪物拽着我踉踉跄跄地跌下了山角。


真好,陈心怡获救了。


我握着陈心怡的手,说,“真好,你什么事也没有。”


我问陈心怡,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陈心怡说,“后来,我就对着山下一直喊。喊到嗓子都哑了,都没听到你的回声。反倒是山路上有人找上来了,你猜是谁?”


“谁?”


“是方浩的爸爸,方浩爸爸看到方浩最近表现有点奇怪,觉得他肯定有事儿,就揍了那小子一顿,那小子才哆哆嗦嗦将欺负你的事情说了出来。于是方浩爸爸当下就带着方浩大晚上跑到你家赔礼道歉,看到你家一团糟的样子就找过来了咯。”


“那……我妈?”


“你妈没事,这几年她一直在工作,把赚到的钱都寄了过来。我让爸爸取得了你的抚养权,你妈妈觉得自己一直没脸见你,但偶尔也会来看看。你继父当场就摔死了,还好你身子骨轻,没死,就是睡太久了。”


陈心怡说了很多,我静静地听着,她还拿出了我们小学的毕业照,指着上面的人一个个让我猜。


“可惜,你不在上面。”陈心怡说。


我伸出手,堵住她的嘴。


我说,“陈心怡,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讲。”


“什么?”


“那一天,我说我讨厌你,对不起,我不是当真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我都忘了。”


“我喜欢你,谢谢你和我做朋友。”


风吹摆着窗帘,光照了进来,陈心怡笑得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真好。



13.


如果真要说陈心怡跟小时候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她现在戴上了厚厚的眼镜。这几天她一直坐在案头忙活在那一堆的文件纸里。


我问她在做什么?


她总是跟我卖关子,说秘密。


我说告诉我吧。


她说你不是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吗?你说,我在做什么。


我说,我醒来后就再也看不见未来了,一秒也不行。


陈心怡细心地整理好所有文件,你睡过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就生活在我们之中啊,为什么发生了这种事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可以看见未来,但是我只能回望过去,去想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小时候我喜欢受人关注,我想要讨人喜欢,所以蔡小苗我想让你也喜欢我,我想要改变你好让自己有更多的成就感。但是最后,蔡小苗,是你救下了我,是你改变了我。


我成年之后一直在关注这方面的新闻,我不想让你的事情在更多人身上发生,所以很早我就去做了实习记者,做了公益讲师,你猜猜是关于哪方面的?


别卖关子了。我说。


关于儿童保护,我提前毕了业,然后奔跑各地,去搜集儿童侵害的新闻。蔡小苗,如果你康复了,愿意跟我一起出去走走吗?


我笑了笑,点点头。


我还记得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飞累了就睡在风里,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不过飞到了尽头我才发现,这种鸟落脚的地方会重新生根,支撑起残破不堪的身体。


我要坚强地活在现在。


迷路小径

文/芥末

 

 

 

1.

 

我爸是在我13岁那年失踪的。

 

他最后一眼被人看到时正好从一家夜店里出来,正值半夜。当时我妈正坐在客厅里等他回家,电视上泛蓝的光打在她脸上。我在卧室里偷偷撩开窗帘往外望,数着路灯下面经过的一个个人影。不知从何时起,等候晚回家的爸爸成了我们默认的习惯。

 

我觉得他像是一只半透明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像是随时都会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虽然在外表看来,他就是一个顶着啤酒肚的中年男子。

 

那晚之后,我爸再也没有从路灯底下经过,只剩下蚊虫的影子乱撞。

 

警察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趴在课桌上睡大觉。“蔡宗亮!警察找你!”迷迷糊糊地听到班主任喊了我的名字。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粗糙大叔等在教室外面。

 

“别紧张。”他说,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你爸爸几天没回家了?”

 

“三天了。”

 

“叔叔有几个问题问你,别紧张啊。”

 

“你问吧。”

 

“你最后一次见你爸爸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的早上。”

 

“你爸爸经常夜不归宿吗?”

 

我摇摇头。

 

“我听人说,他经常在外面夜店鬼混。”

 

“谈生意。”

 

“他在外面有没有那种,你懂的,和什么人比较亲密?”

 

“警察叔叔,”我昂着头,“你觉得问一个小孩这种问题合适吗?”

 

警察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笑了笑,“呵,你这小孩。快点,答完了放你回去上课。”

 

我听出他有点不耐烦了,我说,“爸爸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每一天,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来的!”

 

“失踪前一天晚上他在外面陪客户是吧?”

 

“是的,我不说过了嘛?”

 

“失踪前几天,你爸有什么奇怪的表现吗?”

 

我低下头思索,要说爸爸有什么奇怪的表现的话,也不是这几天的事了。 

 

“有时候是挺奇怪的。”

 

“哦,怎么讲?”

 

在我记忆里爸爸就是一个奇怪的大人,或许在成年人看来,他也是个不怎么靠谱的角色吧。不论什么场合,他永远是迟到的最后一人,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永远支支吾吾说不清。

 

小时候,我等在学校门口,他总是晃头晃脑地从远处跑来,擦着汗说,对不起,爸爸有事,耽误了。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嘴角泛起百年不变的微笑。我不明白哪里有那么多事好笑的,或者工作将他变成了一个永远笑脸呵呵的人。脸上晃着肥肉,背上和胸前各湿着一块,身上飘出些许汗臭。

 

从小爸爸最常跟我玩的就是模仿大象的游戏,捏着鼻子伸长手臂原地转圈,比谁先晕倒。上小学后我就对爸爸的幼稚失去了兴趣。

 

我跟我爸爸却越离越远,尤其在我9岁时的那个暑假之后。爸爸一直试图拉近我跟他的距离,于是他带我去了动物园,就我和爸爸两个人。

 

他问:“亮亮啊,你想去看什么动物?爸爸带你去。”

 

我说:“我要看老虎,又大又凶的大老虎。”

 

他说:“你不是喜欢大象吗?看大老虎,不怕被吃掉啊?”

 

我说不怕,因为看到了大老虎我就可以跟同学们吹牛了。谁会喜欢大象呢?大象看上去又笨又钝,就跟爸爸一样。喜欢大象的是爸爸,不是我。动物园的大老虎在哪里?一路上,我一直问。快了快了,爸爸总是这么说。老虎的标志箭头明明就在眼前,而往前寻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开始失去耐心,哭着喊要看老虎老虎。而爸爸擦着汗,拿我没有任何办法。

 

小时候觉得可能那家动物园根本没有老虎,现在想想,所有问题都在那时候就落下了根。我爸爸,他无法带领我到达想去的地方。

 

我在原地哇哇大哭,爸爸蹲下身,手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了一句话。

 

说了一句什么呢?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从此我对爸爸的不解与日俱增,它在我心中化成一只老虎,它变得越来越野蛮,令我迫切地想要吞食自己。

 

“我爸爸,他常常会迷路,他只是迷路了。”我对警察叔叔说。

 

警察心不在焉地一笑,拍了下我的肩膀,说:“回去上课吧。”

 

警察的调查草草结尾,从此我和妈妈成了别人口中的可怜人。或许在他人眼里,爸爸从来不曾留下什么可靠的印象,所以爸爸跟不知哪里来的野鸡跑了的传言成了他们默认的观点。

 

一个大人怎么会迷路呢?年幼的我还在给自己找各种借口,但很快,我便为这种想法感到可笑幼稚。

 

 

2.

 

爸爸失踪之后,妈妈变得异常忙碌,一人打着三份工,几乎没了可以休息的时间。

 

我问妈妈:“爸爸丢下我们了吗?”

 

褪色发黄的洗衣机哐哐乱叫,妈妈把手压在洗衣机盖子上避免它乱跑。听我说完,她撩起头发,黑眼圈深深的。

 

“不会,你爸爸会回来的。”

 

说完,她便埋头在了家务中。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我闲来无趣,就开始在家里寻找爸爸的痕迹。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古旧的书桌,爸爸失踪后,他的东西几乎没怎么动,我模仿着侦探在家里寻找他失踪的线索。未抽完的烟盒,剩了一半油的打火机,折了头的钢笔……最后,我从抽屉里找到了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上潦草涂鸦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图形,粗看像是一个大脑,一连好几页记录着我看不懂的词汇。

 

我妈在外面喊了我一声,我立刻将笔记本揣了起来。我把笔记本藏进自己的房间,随后便一蹦一跳地去给妈妈帮忙。

 

回到房间后,我打开笔记本,笔记本上画满了坐标轴,我霎时失落万分,像是找到了藏宝点却发现藏在里面的竟是一本一课一练,当时正在为数学作业烦恼的我恨不得立刻将他扔掉。

 

但我还是耐着心,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终于写着几句人话了。

 

慢性空间错位症急救指南:

 

1.如果突然分辨不了方向,闭上眼睛捏住鼻子,等待15秒再睁眼

 

2.如果上述措施无效,那就闭上眼睛左手捏住耳朵,右手从左手臂中穿过并伸长(模仿大象),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三圈,反复多次可以缓解症状

 

3.如果上述措施均无效,你就是进入了迷路迴,寻找一个十字路口,然后选择一条穿过

 

然而以我当时依然不知道再说什么。也懒得再翻一遍,就随手把它扔进了玩具盒。

 

当初的我怎么会想到,这个笔记本成了贯穿我一生的秘密。连接着我和另一个时空的爸爸,将我的人生从常人的轨迹中抽离了出来。

 

 

3.

 

我从小便是个方向感极弱的人,妈妈跟我交流时从来不会提东南西北,她会说,“亮亮,你把剪刀递给我一下,就在柜子的最右边!”或是“哎呀我针线掉地上啦,快点,小孩子眼睛尖,快帮我找找,左手边左手边!”

 

但是久而久之,我发现,就连辨识左右也需要花点时间来思考。我的世界有时候会变得上下左右不可分辨。

 

有天一觉醒来,发现立方体的卧室变成了一个圆球,我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根本没意识到是我脑子出了问题。

 

于是我继续闭上眼睛,不知怎的,脑中突然闪过笔记最后一页的第一句话,我立刻惊醒,再看四周,所有方位消失了。我是说,我当然认得前后左右,但是我的方位,不再是客观上的方位。

 

我闭眼,突然起身,感觉自己睡在天花板上,原来的天花板正好端端地铺在我的下方。

 

我闭眼,再度起身,原来左手边的课桌突然挪到了右手边。

 

我深吸一口气,爬下床,感觉自己走在一条摇晃的船上,我蹑手蹑脚地顺着地板的直线走,我盯着脚下直线,直线却开始变得扭曲,一不小心我就会失去平衡,平地摔倒。我朝着门的方向一直往前走,门却没有更加靠近,等回过神时,竟又回到了床上。

 

这时,我终于回想起了笔记本最后一页的第一条指南,重又躺会床上,闭上眼睛,捏住鼻子,默默熟了15下,然后睁开眼睛,周围才恢复了正常。

 

妈妈在门外叫我起床,我应了一声,翻下床跑出了门。

 

慢性空间错位症,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身上出现这种症状。然而小时候的我,迷迷糊糊地只将它当做是一个普通的梦境。

 

 

4.

 

因为缺了爸爸的管教,我变得越来越贪玩,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我开始逃课,叼根烟等在放学必经的小路上,跟一些小混混混在一起。

 

那时候兴起帮派,几个年级的学生三五成群,谁也不服谁,由于我长得矮小,并没有多少人怕我,我总是最容易被欺负的那一个。

 

“我知道你,你爸不是带野鸡跑路的那个吗?”

 

“警察都来学校了,他妈还去报警了啊哈哈哈,傻逼。”

 

“这是我们的地盘知道不,身上有钱吗?”

 

兄弟们都还没来,我一个人瞪着几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学生。然后我什么也没说,扑了上去。我不太明白我这么做的意义,或许只是为了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天旋地转,我也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就被一个大个子撂倒在地。脑袋磕在地上,嗡的一声响。大个子站起来,向我吐了口唾沫。

 

“弱鸡就不要学人家混了。”

 

我只觉得头脑昏涨,方向感在散去,眼中的所有景色开始扭曲。我站起身,却像踩空了一样,扑通一声原地摔倒,引起一阵哄笑。

 

“这傻逼连站都站不稳了。”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我举起拳头,朝着他们的方向挥去,却打了个空。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背后。

 

“哈哈哈打哪儿呢?”

 

“这小子怕真的是个傻子吧!”

 

他们抢了我身上的零用钱,扬长而去。我一个人躺在地上,闭上眼睛,捏住鼻子,数了15下才终于爬了起来。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我那无用的爸爸,留给我的,是多么可怕的病症。

 

我灰溜溜地回到家,妈妈正在家门口板着脸等我。

 

“你还知道回来了啊,你自己照照镜子,成什么样子!”

 

我没说话,把书包随地扔下。

 

“你以为你没爹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你去哪儿!”

 

“你给我站住!!”

 

“我没有爹,我哪里来的爹?他在的时候哪天没有晚回来过?”我问。

 

“至少你爸从来不在外面鬼混!”

 

“不,他走了,他扔下我们了。妈。”我说。

 

空气霎时变得一片宁静,我摔上门,进了房间。我感觉心中的老虎在噬咬着我,我难受,可是就连这份难受也找不到出口。

 

 

5.

 

没人知道我得了一种怪病,这让我愈发地厌恶我爸,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把不幸的东西遗传给了我。我没什么欺负人的天分,我挥拳找不到北,想跑路还会摔倒。  

 

整个中学注定在悲剧中度过,几乎没交到任何朋友。我不想暴露自己那臭毛病,便总是一个人回家。短短一段回程,我却要走上好久,我总是在无意识之中就绕了远路。

 

我妈指责我在外面跟狐朋狗友鬼混,我说是,你能拿我怎么样呢?叛逆时期,我从心底排斥早已分散的家庭。一心想着摆脱这个流言蜚语的混蛋地方。

 

我想起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个叫迷路迴的地方。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找到的地方。

 

迷路迴是所有迷路者的必经的路口。每个迷路者都会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位于哪里,如果这种感觉多持续一会儿,由着自己继续迷路,最终就会进入迷路迴。

 

我不太相信笔记本上写的,虽然时空错位症的初级症状的确在我身上有所显现,但是面对超越常理的事情我还是无法接受。我要怎么说服自己呢?爸爸在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上迷路了,再也回不来了?

 

在我看来,这都是爸爸推脱的理由,他,选择离开了我们。用一个编造的笔记,欺骗还不懂事的我,掩盖他抛弃我们的事实。

 

至于那本笔记本被我藏在哪儿,我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高中毕业前,我特意报考了一个远方的大学,离开前,我将房间里的东西重新收拾了一番,无意中又翻出了埋在玩具盒下面的笔记本。

 

我大脑嗡的一下,周围一片混沌,再次进入了混沌的空间。耳边朦朦胧胧地传来爸爸的声音,“亮亮,不……要……怕……&%*))&#%&……”

 

那是来自童年深处的声音,我听不清。等我冷静下来时,手中已经捏着那本笔记。

 

笔记本上沾满了灰尘,我拍打了几下,塞进了书包。

 

 

6.

 

离乡的路途遥远,从此家里就只剩下妈妈一个人了,忍受着闲言碎语,那张疲惫的脸再度浮现在我的脑海。而我无法带她走。

 

火车上我翻阅起了已经发黄的笔记本。

 

现在的我终于能看懂点上面的内容了,粗糙的大脑截面图,箭头指着大脑中下方的一段毛毛虫似的物体,以我当时生物知识判断,这大概是大脑中的海马体,我又翻了几页,具体的理论我依然不明白,但大概是讲,我的这个病由于海马体出了问题,导致空间记忆与方向感失控。闭目凝神或者反复转圈可以暂时矫正方位感,预防病情恶化。

 

再往后,画的是耳朵的内部结构图,三根弧形的管状物,旁边模糊的字体标注着半规管。再往下翻,终于又有了可供阅读的文字。在你的耳朵里,有个叫内耳迷路的地方,三条半规管互成直角,如同x、y、z三根坐标轴,它们代表着空间的三个面,当它们故障时,你眼里的空间就会变得扭曲,所有方向互相连接,空间变成一个球体,分不清东南西北上下左右。

 

标红字体:注意

 

注意:当毛病恶化时,这个空间球体会再度扭曲,犹如用两根手指挤压一个气球,两个点互相触碰结合,那个地方就是迷路迴,此时如果你正好位于迷路迴,你就会一个地方穿越到另一个地方。

 

我合上笔记,把这胡编乱造的理论抛到脑后。当时看来,一个非专业出生的肥胖中年,怎么可能做出正确的研究呢?

 

 

7.

 

我原以为能从黑压压的过去中挣脱了出来。然而迷路的毛病还是时刻困扰着我,我第一次找教室就迟到。教学楼对我而言就像个巨大的迷宫,每次最烦恼的就是换教室。

 

有时半夜起来尿尿还找不到门,第一条已失去作用,我就在原地模仿大象转圈。有时不小心撞上垃圾桶,吵醒舍友引来一阵骂。

 

最轻松的时刻就是在宿舍和舍友开黑打游戏,然而很快,我的症状进一步扩大。

 

“上路上路,快快,上路团一波。”

 

“下路呀,你怎么跑对面野区去了?!”

 

“宗亮,你还是多练练人机吧。”

 

我关掉游戏,跑到阳台上点了根烟,我连游戏地图都无法识别了,我忽然明白过来,这病只要跟着我一天,我就一天不能获得自由。

 

我必须得弄明白这种怪病是怎么回事儿,这种欲望愈演愈烈。不就是脑袋里出了点毛病吗?

 

我带着笔记本来到图书馆,很多大脑科学的书几乎都是英文的。

 

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知识的人怎么可能看得懂这些东西呢?我对照着笔记本查找,想着爸爸是花了多久,才写成了这样一本笔记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巨爪挠了一下,从我幼时起,就有只老虎在我心中奔走。爸爸说的那句话,我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图书馆的一列列书架开始无止境地延展,沿着B打头的书列一点点寻找,却发现自己一下来到了M打头的书列。

 

我遗失在了图书馆的一列列书架之间。

 

我闭上眼睛开始数数,数到15睁眼,发现空间扭曲得更厉害了。

 

第一条方法对我已经没什么效果。要我在公共场合模仿大象,我更是死也不愿意。

 

于是我打开笔记本,寻找线索。

 

终于在一张被涂抹掉的大脑图下找到了一行小字——

 

推测:情绪可能会影响对方向的判断?

 

可能是理论找不到依据,这行字又被划上了一条横线。

 

我试图让自己冷静,然而心中被抓破的口子却怎么也堵不住了。

 

我又翻到那句话:每个迷路者都会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位于哪里……

 

如果这种感觉多持续一会儿,由着自己继续迷路,最终就会进入迷路迴。

 

我顺着由庞大的图书列构成的迷宫漫无目的地行走,突然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式的过道,过道的尽头各有一扇门,看上去跟图书馆的大门别无二致,人进人出,似乎没有人发觉这里有什么奇怪。

 

原来,迷路迴是这样的。

 

我随便找了条过道走,心脏砰砰直跳。一个强烈的念头在我脑中浮现,或许,通过迷路迴,我就能找到父亲。

 

我将手贴在门上,缓缓地推开。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等到睁开双眼时,发现周围布满了水汽。

 

我从图书馆一下子穿越到了浴室!

 

我推开门,周围突然发出尖叫,这还是女生浴室!

 

我立刻遮住脸往外冲。

 

哐!

 

一位刚进浴室的女同学和我相撞。我跌倒在地,又仓促地爬起来,溜了。

 

 

8.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试图重现昨日的情形。我总觉得,我想寻找的答案就在那迷路迴之中。

 

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时,发现对面有一双眼睛瞪着我。

 

我忙不迭地将书塞回书架,没想到却被对面的一只手推了过来。

 

“你别动!我昨天见过你!”那女孩说。

 

我拿书遮住脸,假装没听到。

 

“别装蒜!你这偷窥狂!”

 

“我没偷窥!”我大喊一声,引来周围人的围观,我压低声,“谁要看你这种搓衣板?”

 

“你说谁搓衣板?”她噔噔噔跑过来拽住我,“昨天浴室偷窥狂的事儿都传开了你知道不?”

 

“你别乱说,你有证据嘛你!”

 

她拿出手机给我看了一眼,是我摔倒在浴室门口的照片。

 

“你啥时候拍的!”

 

“我要是把这张照片传网上……”

 

“你不能传!”我伸手想夺她的手机。

 

“没想到你这个偷窥狂还挺好学,要不让我传网上也行,就是……”

 

“什么?”

 

争执一番后,这个叫许云洁的八婆跟我达成了协议,只要我按时为她在图书馆占座,她就不揭穿我。

 

恰值期末,这简单的任务对我造成了莫大的折磨。我到达图书馆的时间要比常人多花上一倍。

 

没几个礼拜我就严重睡眠不足。有天我起晚了,赶着去图书馆,眼前的路像是波浪一样晃荡,空间变得扭曲,不知从哪传来一阵急刹,随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9.

 

小时候,爸爸总是跟我玩大象转圈的游戏,每次我都会先晕倒,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腿上,然后哈哈大笑。我总是学不会盯着一个点的技巧。

 

我睁开眼,面前是许云洁的脸。

 

“你终于醒了!”

 

“我发生了什么?”我问。

 

“你是不是傻呀?哪有人迎面向汽车冲去的?”

 

“有吗,我不记得了。”

 

“还好司机刹车及时,你没大事儿,就是腿骨折了。”

 

我撑起身体,发现右腿布满了石膏挂着。

 

“看在你可怜的份上,你不用给我占座了,先把腿养好吧。”

 

“那照片……”

 

“照片我也删了。好了,我该去上课了,你好好养伤。”

 

我盯着她关门而出。

 

后来每天她都来看我,给我送水果。

 

“你别是脑子坏了吧。”我问,“说吧,想让我做什么?”

 

“我没有目的啊。你还怪我啊?”

 

“我怪你干啥?我的腿又不是你撞的。”

 

“但要不是我每天让你占座你也不会撞断腿啊。”

 

“啊?”

 

“你那几天一看就没怎么睡。”

 

“得了,这下我们算两清,不劳您费神看望我了。”

 

“我妈跟人说,做人要对得起自己良心。我得对你的腿负责。”

 

“你对我哪里都不用负责。”

 

“不早了,我去上课,告辞。”

 

许云洁走后,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不是因为她走了,而是因为我不用再找路,只需要躺着。

 

我真想在这病房里永远躺下去。

 

父亲过去的种种细节向我脑海袭来,他的每一次迟到和晚归,也都像现在的我一样痛苦吗?

 

拆完线后,我依然不想出院。要不是许云洁逼着撵我出院,我可能就烂死在医院了。

 

回学校后我一直宅在宿舍,上课也不去。放假了,谁知道瘸着腿回去我妈会给我什么脸色呢?

 

许云洁不时地发消息叫我出门:“你不就断了一条腿,又不是瘫痪了,老躲着干嘛。”

 

舍友们都开始连夜抢票,我一点也不想回家,我妈近来也很少跟我联系。宿舍楼越来越空,舍友们也全部离开。放假的一周后,我接到了大姑的电话。

 

“亮亮,你什么时候回家?”

 

“啊?我在学校还有点事儿,可能……”

 

“你妈出事了……”

 

挂断电话,我的心像是被老虎的爪子紧紧攥着,盯着手机我喘不过气来。

 

我觉得我像是一个逃犯。我和妈妈的矛盾始于父亲,只要一提到他,我们就开始漫无目的地争吵。于是我将自己放逐在这令我痛苦的亲情之外。

 

挂断电话,我打开抢票网,却死活抢不到票。我心烦意乱地摔掉手机,望着三米远的门。

 

如果我可以从图书馆瞬移进浴室,是不是意味着,我也能从这里一下子回到家里?

 

笔记本里写了,爸爸曾经做过统计,经由迷路迴穿越的地点有五成是在记忆里出现过的地方。另外一些,他推测,极有可能是祖辈迁徙过的地方。穿越的地点也极有可能是遗传在基因里的。

 

我集中精神,迈出步伐。关于爸爸的回忆全都向我涌来,模仿大象的游戏,接我回家时额头沁出的汗珠,我拉着他的手行走在动物园里,他低下身在我耳边说过的话。

 

记不起来……

 

他一定对我说了什么,我的脑子里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字眼。

 

他扔下你们了。谁知道他跟哪儿的野鸡跑了。每晚都醉醺醺的,什么德行?你看看你这成绩!你爸也不管管你?!

 

我拼命想回想起的那句话被这些言语冲刷殆尽。

 

冥冥之中我听到父亲的声音对我说,“不要怕……”

 

 

10.

 

我梦见过自己从地面走到天花板,踩着瓷砖的边线然后跌到墙面,等我长大后才明白这一切并不是梦。

 

这一离奇的空间再度在我眼前呈现,我晃晃悠悠地拄着拐杖,推开了童年时始终未能打开的门。走廊无止境地延展,崎岖如同山峦,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自己要从山坡上摔下去。

 

往前走时,我反复经过自己的宿舍,这条走廊像是一条巨大的衔尾蛇,没有任何人经过。两边的病房错序排列着。

 

“不要怕……”

 

我闻声寻去,原本没有过道的地方延展出了三条回廊,与我所在的走廊正好成一个十字行廊道,走廊的墙面上是乱序排列的房号。

 

我寻着记忆里的声音,顺着其中一条廊道走了良久,邻里邻外的嘲讽,破旧的洗衣机不停打转的声音。妈妈在门外叫我起床。

 

“开门!开门!”我叫喊着。

 

“开门!我要回去!”我吼了一声撞上了门。

 

门撞开的一刹那,有一道光照了进来。

 

 

11.

 

陌生而熟悉的小道,小时候放学回家我都会绕这条远路。这里似乎跟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一样,从小到大似乎都没什么变化,这条无人经过的小路连水泥都还没铺上。

 

我给小姑打了电话,他们开车接我去了我妈所在的医院。我到医院时妈妈已经醒了。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我盯着他的眼睛,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在书中看过,图像投进人脑也有一条道路,从视神经开始途经视交叉、视束、外侧膝状体、视放射至皮质视中枢,最后你看到的才在大脑中呈现。我拼命在她的眼中寻找着这一条通路,寻找她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腿怎么了?”

 

“被车撞了。你怎么了?”

 

“小毛病。怎么被车撞了?”

 

“上班晕倒是小毛病?幸亏不是脑出血,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年纪大了哪能没点小毛小病的,你这腿不也没告诉我吗?”

 

“知道年纪大就别干那么多活了。”

 

“我这儿什么事也没有,不干活能干嘛呢?在学校好好的怎么被车撞了?”

 

“出去玩的时候被车撞了,你就别担心了。”

 

“你也少跟乱七八糟的人玩一起了。”

 

“你相信了爸那么久,就不愿意相信我一次?”

 

“还不是你小时候总是晚回家。”

 

“我小时候也没跟人鬼混。爸也总是晚回家你怎么从来不说。”

 

“你爸不一样。”

 

“因为他的病。”

 

她迟疑了一下,随后惊讶地看着我。

 

我妈出院后,我们回了老家。我们一起收拾了屋子,翻出了很多爸爸的旧物品。

 

磕了角的尺子、漏油的钢笔、附近的手绘地图,还有各式各样的指南针。以前什么也没有,他就靠着这些笨拙的功夫摸索。在地图上标注出每一次的穿越时间和地点,试图找出一些规律。

 

差不多在我出生后,地图上的标注就越来越少,最后都被塞进工具箱再也没被打开过。

 

妈妈说在我出生后,他的时间就变成了倒计时。爸爸预知到了某一天他会突然消失,等他意识到解开这个病的奥秘遥遥无期时,他就把他剩下的时间都贡献给了我。

 

他会在半夜醒来责备自己。哪怕拥有正常人一半的时间,可能他也不会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人生是没有回头路的。”我妈说,“做出了选择就要走下去,你爸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

 

她把爸爸的物品一件件整理好,“其实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他每一次晚回家我都很紧张,怕他突然就不见了。他没有离开我们,而是一直在回来的路上。”

 

我默默听着,如今的我正切身感受着爸爸的困境。

 

“有时候我觉得他不回来还好点,他回来了,我就又要想着他哪一天会突然消失。”

 

“这也是你不怎么联系我的原因?”我问。

 

“你总有一天也会离开这里的。”

 

可我还是回来了。

 

我回来了,爸爸要怎么回来呢?他身上一无所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怎么回来呢?

 

 

12.

 

我在家里翻看着爸爸留下的一件件老物品,假期很快便过去了。

 

许云洁时不时发消息问我腿好了没。开学后我还是习惯性地去图书馆,除了那里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我跟许云洁还是常常在图书馆碰面,偶尔吵几句。

 

有一次她说,“我越看你越不像偷窥狂。”

 

我说,“我本来就不是。”

 

她问,“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女生浴室?”

 

我说,“我说了你也不信。”

 

她就缠着我让我说。我说,我迷路时,可以从一个空间,穿越到另一个空间。

 

她跟个智障一样瞪了我半天,然后问,“你怎么证明?”

 

我没再搭理她。之后好几天,我都瞄见她在图书馆偷偷观察我。我经常在图书馆迷路,总是漫无目的地在诺大的图书馆中穿梭,她跟着跟着就丢了。下一秒,又发现我出现在她身后,吓一大跳。

 

“你不信就不信了,别跟着我了。” 

 

“你每天泡在图书馆干嘛?” 她问。

 

“被车撞怕了。” 我继续翻书。

 

“你还在怪我啊!”

 

我不理他,也不抬头。

 

“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啊!你偷窥我都没举报你!”

 

“你安静点,别影响别人。”我放下书,“我没偷窥。”

 

“图书馆早没人了,今晚灯火美食节你不知道啊?”

 

我看了眼周围,“你影响我了不行?”

 

“唉你别看书了。”她夺走我手上的书,“走,再看脑子看坏了。”

 

“去哪儿?”

 

“美食街。”

 

美食街上灯火通明,许云洁硬是拽着我催我走,她拉着我的手时,我感觉我的心跳在加快。灯光在周旋,我突然感觉手中一空。许云洁消失在人群中,我听到她喊我的名字。我顺着声音找,却怎么也找不到。

 

人群毫无规律地流窜,店铺也时刻变换着位置。许云洁一定像打地鼠一样捕捉着我的身影。

 

我也喊着她的名字。在我的视角中,所有的灯光连接在一起,我像是包裹在一个绚烂的彩灯球中。

 

我停下脚步,任自己被人群推搡着。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等我数到十再睁开眼。发现许云洁正好被人流推倒我面前,一个踉跄扑到了我怀里。

 

我说,“对不起,我又穿了。”

 

许云洁露出惊愕的表情。全宇宙的声音消失,就剩下我们两人被困在一个色彩斑斓的迷你星球上。

 

生平第一次,我突然觉得我得的是一种多美好的病。

 

 

13.

 

许云洁说,多好啊,你知道有多少人希望这种超能力吗,你呀,不用买票,走着走着突然就到了别人永远去不到的地方,四海为家。

 

别人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进一次女生浴室。

 

我开始相信,命运不是选择的,命运是一下子扑向你的。

 

我可以去云游四海,但是我没有。

 

我的命运停留在人群将我们撞到一起的时刻,我的命运停留在图书馆里,我和许云洁面对面坐着。

 

我们哪里也不去,就在图书馆里,面对面坐着。

 

春夏秋冬。四面八方。许云洁成了我的路标,我的终点站,让我开始明白,不管我去哪里,都是为了走向她。

 

毕业后,我和许云洁一起合租。许云洁很顺利地找到了工作,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我迟到了几次面试后总算也找到了一份广告工作。然而这份工作也没持续多久,一年内我换了三次工作,没有一次是称心如意的。

 

要不就是多次迟到,要不就是出差跑错地方,不然就是没有招待好客户。

 

许云洁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很多时候我都躺在沙发上发呆。她每次都跟我说,不要紧,总有适合你做的事情,然而,我仍未找到那是什么。

 

她开门回家,打开灯,我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似是我妈的印记重叠到了她身上。

 

“你怎么都不开灯啊?”她问我。

 

“你以前说的对,历史只会不停地重演。”

 

“又没找到工作啊?别泄气嘛。”

 

“你以前说的对,我适合云游四方,四海为家。”

 

“胡说什么呢?不早了,洗洗睡吧。”

 

“怎么都比现在这样好点。”

 

“你什么意思?”

 

“我找不到我的方向。”

 

“你是不是后悔跟我在一起?”

 

“我没有这么说。”

 

“你今晚睡沙发。”

 

这周第四次从沙发上醒来,我跟许云洁在一起后就常常吵架,然而每次很快就能和好。然而这次,我完全不知该怎么做。

 

许云洁从房间里出来。

 

我起身问她,“你还是不打算理我吗?”

 

她梳洗完毕,拎上包直接摔上门。许云洁回来还是没理我。

 

“你知道我的问题,又不是我想这样。”

 

她拿起书坐下,继续无视我。

 

“我一直在努力啊你还想让我怎么样?以前你至少还跟我吵两句,你什么时候成这样了?”

 

“蔡宗亮你有完没完?”许云洁瞪向我。

 

“我没有后悔的意思,我就是怪我自己。”

 

“你为什么怪你自己?”

 

“我错了,我做不到跟平常人一样。”

 

“你错了?选择题你不会做,是非题你都不会做了吗?这么久了,你有没有真正下过决心?”

 

“决心可以改变什么?我爸不照样失踪,我妈不照样在老家吃苦,我不是还是这个样子吗?”

 

“你你你,我请你不要老是把你的事搬出来好不好?!你以为这些年来我不累吗?”

 

“好,你累,真是抱歉这些年来耽误你了。”

 

下一秒是我关上门。

 

我心悸喘不上气,路开始摇晃,然后逐渐分裂。

 

1.如果突然分辨不了方向,闭上眼睛捏住鼻子,等待15秒再睁眼

 

有什么用呢?

 

2.如果上述措施无效,那就闭上眼睛左手捏住耳朵,右手从左手臂中穿过并伸长(模仿大象),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三圈

 

谁要干这么愚蠢的事?我做了多少次,换来的也不过是更多的嘲笑。

 

但是如果我不做,我又会飞到哪里呢?

 

我环顾了一眼,周围无人,我便弯下腰模仿大象在原地转圈。

 

突然听到一声咳嗽,我起身,发现垃圾堆里躺着一个流浪汉。他用帽子遮着脸,但我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盯着我。

 

“很好笑吗?”我走过去问。

 

他微微抬起头,一脸络腮胡,迷茫地看着我。

 

我想着我的父亲会在哪里呢,是不是像这个人一样流浪在异国他乡呢?

 

我想着我母亲还生活在那片落魄的土地,我想起她早衰的面庞,想起由于过劳而住院的消瘦身影……

 

想到未来的许云洁……

 

我回家收拾行李的时候,许云洁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句话也没挽留。

 

 

14.

 

动荡的火车厢。

 

我羡慕火车有轨道,如果我有轨道,我就能知道我能在哪里停下,也不用担心我下一站会去哪里。我循着轨道走,终有一点会抵达终点。

 

时隔多年之后,我又踏上了回家乡的路,我原来以为我永远不会回来的。

 

我陷入对过往的沉思,一大半都是关于许云洁。她跟我面对面坐着,她跟我牵着手,她跟我的拥抱,她跟我做爱蜷缩在我怀里入睡。顺着这样一条轨道,她跟我最后生下一个小孩。小孩握着我的手指,我看见我的手指渐渐消失,随后是我的整个身体。

 

不行!

 

我惊恐,一切又在重演。我会从所有人身边消失。

 

“先生?”

 

“先生,请您出示一下车票。”

 

我回过神,突然察觉到景物正从窗边往前掠过。

 

“奇怪,请问这辆车是不是在倒退?”我问。

 

乘务员困惑地看着我,“先生不用担心,我们会准时送您到目的地的。”

 

“可是,刚才明明是在往前跑。”我站起身,指着我的前方说。

 

“火车在按照行程前进,如有延误我们会为您赔偿损失,请您放心。”

 

我意识到哪里不对,摇摇晃晃地去了洗手间。

 

我令自己冷静下来,好了现在的情况是,连交通工具也发生了方向错乱,我的病在以我不可知的速度恶化。

 

我极不情愿地弯下腰,模仿起大象,镜子反射出我的丑态。走出卫生间后,方向终于正常过来了。

 

 

15.

 

妈妈退休后就在老家独居,她从来不抱怨我总是不回家。 

 

到家时她正在打理她的小花园。退休后她的时间都花在这里,种种瓜果蔬菜,也不跟友邻往来,毕竟那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她早已听够了。

 

见我回来了,她也不慌不忙,浇完水才进屋给我切了碗苹果。

 

岁月真的神奇,小时候眼中的妈妈总是很疲惫,但是年老后妈妈却焕发出了气神,让我感觉她并没有变老。

 

“被媳妇赶出来了吗?”

 

“不是。”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再走吧。”

 

“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怎么都不添点新东西?”

 

“一把年纪了,添啥新东西?不如把钱存着,等你成家。”

 

“妈,我不打算成家了。”

 

我妈不说话,埋头倒水。

 

“你看你跟人也不往来了,不如跟我离开这儿吧。”

 

“你要走哪条路都是你自己选的,但我一把年纪,走不动了。”妈起身,扶着腰,“难得回来一趟,跟我散个步吧。”

 

我扶着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拉住我的手。”妈将手塞到我手里,“年轻时,你爸常和我在这里散步。小地方长大的,都不爱出远门,很多人都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你跟我进城算了,你又不喜欢这里。”

 

“我也会死在这里。你爸运气好,去了我们都到不了的地方。”

 

“妈,我病情又重了。我没办法正常生活,我不知道爸是怎么做到的。”

 

“你爸很努力。”

 

“努力努力,努力有什么用?有人能告诉我我会去哪儿嘛?”

 

“谁知道自己会去哪儿呢?”

 

我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这条破路,怎么还没砌上水泥?”

 

“泥路挺好的,泥路不像水泥路硬邦邦的。”

 

“有什么好的?”

 

“泥路可以留下脚印,你小时候最喜欢下雨天在泥地里踩。”

 

“泥路多难走啊,去哪儿都麻烦。”

 

“去哪儿不重要,留下脚印就好了。人这一辈子啊,就是条泥路,留下脚印就好了。”

 

“你真该跟我去大城市看看,人一辈子哪能在小地方等死呢?”

 

“我不喜欢大城市的水泥路,去不了。”

 

我回望泥路上留下的浅浅的脚印,我消失后,会留下什么呢? 

 

“你怎么了?”妈妈问我。

 

“风大了,我们回去吧。”我说。

 

我顺着留下的脚印一步步往回走。我想我在许云洁的人生中会留下什么呢?

 

好几天了,我一直宅在老家,翻阅着和许云洁的消息记录,点开她的号码又再关掉。

 

我妈突然闯进来,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都不敲门呢?”我嚷道。

 

“长这么大了就知道关房间里,也不出去走走。”我妈一边打扫房间一边说。

 

我把头闷进被子。

 

“你知道吗,茂森动物园要关了。”

 

“什么动物园啊!”

 

“就是小时候你爸带你去的动物园啊,说是要拆迁,没想到我们这破地方也要拆进来了。”

 

“你说什么!”我钻出脑袋。

 

“拆迁?”

 

“不是,上面那句。”

 

“小时候你爸带你去的动物园要关了。”

 

“叫什么?”

 

“茂森动物园……唉你去哪儿?”

 

“我出个门,晚上会回来的。”我披上衣服离开家,打开导航,搜索茂森动物园的位置。

 

 

16.

 

动物园里冷冷清清的,我想它死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拆迁,而是因为它注定是要被遗忘的。

 

我在动物园里寻找着“老虎”的标志,记忆也一点点浮现出来。

 

“不要怕……”

 

那一年,爸爸对我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呢?

 

小时候的我拉着爸爸的手, 我望着动物的方向标,说:“我要看老虎。”

 

爸爸说:“你知道老虎在哪里吗?”

 

我说:“我知道!”便拉着爸爸一直走。

 

然而走了很久也没找到,越找不到我就越着急。爸爸说,不如我带你走吧。我从小就倔,说我要自己找,就在偌大的动物园里寻着路。回过头时却发现爸爸不见了。

 

我就站在路口哭喊,一直哭到太阳落山,爸爸这才找到我。

 

那一年,在动物园迷路的,是我。

 

他蹲下身,摸着我的脑袋对我说:“不要怕,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

 

我找到老虎的观赏区,老虎的园子已经被清空了。潮水般的思绪向我涌来,爸爸不顾一切地在找我,而我却再一次,不顾一切地要逃离这一切。

 

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火车站跑去。

 

 

17.

 

短信——

 

我:妈,我要回城里了。你真的不跟我进城吗?

 

妈:不了, 你爸回来会找不到路的。

 

 

18.

 

我问许云洁,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怎么办?

 

她用眼罩蒙住我的眼睛,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问我:“这里是哪里?”

 

我能感觉出拉着我一点点走出卧室,经过客厅,然后出门。

 

关门的声音。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问。

 

“嘘,你别说话。”

 

经过走廊,走进电梯,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丝凉风。

 

许云洁带着我走出了公寓楼,我听到人群的喧哗,但不知道在去往哪里。

 

“如果你看不到路,你还会迷路吗?”许云洁问。

 

“看不到路本来不就是迷路吗?”我说。

 

“我舅舅是个盲人,在我小时候他就拿跟棍子戳啊戳。有次我去他家里玩,发现他在家里连棍子都不用了。我问舅舅舅舅你能看到了吗?舅舅说看不到,但他知道家的样子。”

 

杂货店朦胧的灯火穿进眼罩,时不时传来小贩的叫喊声,车鸣声钻破黑夜。

 

许云洁说,到了。

 

我扯下眼罩,发现自己到了家楼下。

 

许云洁说,“无论你去哪儿,你要记得家在这里。”

 

许云洁说:“我会等你回来。就像你那天回来时一样。”

 

 

19.

 

我后来还是找到了一份适合的工作,一名旅行博主,我去的都是一些偏僻的地方,有时一回过神就不知到了哪里。我随身带着指南针、导航仪、十几个充电宝、3个备用手机,为的是无论发生什么意外我都能回去。

 

许云洁住院时,我正在火车上赶回去。

 

怀孕期间,我屡次提议说我要停下手中的工作,许云洁说不可以,她说我要从很多很多地方寄明信片给孩子,让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厉害的爸爸。她说等孩子渐渐长大,她就可以每天有很多故事可以讲。

 

她说,她早就想明白了,我身上的不是病魔,不是诅咒,而是一种天赋,生命那么短,我不可以让它停下。

 

我是在半途收到了分娩提前的消息的,比预产期早来了两天。谁能料到我坐上动车没多久,许云洁就进了手术室。

 

我问乘务员,“能不能快点,我老婆要生了。”

 

或许是因为我太忐忑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动车又开始倒退。这样下去我永远也回不去了,我不停在过道间来回踱步。

 

乘务员不停地提醒我回到座位。

 

我握住我胸口的笔记本祈祷,爸爸,如果你能听到,就保佑我吧。

 

不要怕……

 

不知从哪儿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立刻集中精神,周围的嘈杂声瞬间远去,倒退的车厢里像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进入迷路迴,顺着声音寻找,车厢号变得混乱。我进入一节车厢时,它突然往前开,进入另一节时,它又开始倒退。

 

终于,我确认了声音的来源就在7节车厢的厕所门后。

 

一次也好,不要让我出差错了。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20.

 

阳光晒在我脸上,斑斑驳驳的,这里是一处不知位于哪里的深山老林。

 

手机完全接收不到信号,心想,砸了,不知道到了什么鬼地方。我漫无目的地寻路,渐渐发现很多树上都留“卌”字型刻痕,像是囚犯在牢房里记录时间。

 

无暇顾及这些古怪,一心想着回去。通过熟悉的树干,我发现我又绕了一圈。

 

我气地一拳砸在树干上,这时,我察觉,上面的刻痕比之前又多了一划。草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提防起来,怕是什么野兽。

 

一个满脸都是长毛的人走了出来。

 

“不要怕……”他说。

 

“爸……爸爸?”我惊惑。

 

“不要怕……不要怕……”他反复念着,然后在我旁边的树上画下一道刻痕。

 

“爸爸我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还没认出我,自顾自地走。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无论我怎么叫唤,他都不理我,神智不太清醒的样子,不知多少年没有洗过的身体散发出阵阵恶臭。让我回忆起小时候他接我放学时的那身汗臭,鼻子突然一酸。

 

我来到他面前,捧起他的脸:“爸爸,我是亮亮,蔡宗亮!你不记得我了嘛?”

 

他的颧骨铬着我的手,双目无神,突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我手中挣脱,在附近的一棵树上用石头刻下痕迹。

 

我问:“这是什么?”

 

他嗓子里发出支吾声:“……家……”

 

一个个“卌”字刻满了周围的树干。难道他在这里困了将近十年?依赖在树上刻痕去识别走过的路?

 

为什么他无法出去呢?穿过迷路迴的某个入口,就会瞬间穿越进另一个空间。

 

我抽出衬衫口袋里的笔记,翻开查阅,这些年来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相关的描述。

 

这时爸爸突然像饿狼一般扑过来抢过笔记本。他的双眼睁得滚圆,有泪水从中泛出。

 

“爸爸!”我立刻握住他的手,“是我!宗亮啊!”

 

“宗亮……亮亮……”他口齿不清地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把这些年来的经历全都告诉了他,爸爸的脑子变得很迟钝,一直低着头,有时我要把话解释好几遍他才明白。

 

爸爸很努力地在找回一个正常人的状态。

 

我问他,为什么你会困在这里出不去。

 

他一边用树枝在地面画画,一边用语言向我解释。他以前不知道,迷路迴有一种状况是不会出现的,那就是你所在的空间没有道路和出口的时候。

 

这时候空间与空间就失去了连接,比如沙漠,比如海上,比如这个无人山林。我们脑子里没有道路时,路径就无法展开,你也无法出去。

 

难道我们永远就要被困在这里了吗?我焦虑地问。

 

“不要怕……”他说,“我可以……造出一条路……”

 

说着他指了指树林,那些划满了刻痕的树干,我仔细辨认,发现只有极少数的树干上没有刻痕。

 

爸爸说,那些没有刻痕的树干就是路,只要跟着干净的树走,就能出去。

 

这是他近十年来唯一做的事,把所有错误的路径一条条排除,每棵树他路过了上千次,他就这样一点点走下来,记录,排除,在记忆中形成一条路线。不是为了找到出去的路,而是为了进入迷路迴。

 

经过刚才在树上的最后一笔,这条路终于清晰了。

 

我问,这么多年你就一直被困在这里,做这件事?

 

他点了点头。我内心感觉沉沉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亮亮,你只要跟着这条路,进入迷路迴就能出去。

 

他说,你一定要记住你最想去的地方,千万不要忘。

 

我说,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他摇摇头说,我们是无法进入同一个迷路迴的,同一条路径,我们会通往不同的方向。

 

我拉着他的手说:“不要紧,我带你回家。”

 

这一次,我带爸爸回家。

 

我们寻着树干找路,迷路迴如同树杈般延展。

 

我说:“出去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爸爸说:“这片山林的夜晚,有时会听到老虎叫,但是我从来没亲眼见过老虎。你一定要记得回去的路,千万不要忘了。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只有这样你才能回家。”

 

手上的触感越来越弱,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对不起亮亮,爸爸没有带你看到老虎。”

 

我回头看,爸爸的嘴唇上下启阖,我终于听清了那句曾被我遗忘多年的话。

 

“不要怕,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

 

 

21.

 

我没能带爸爸回去。

 

手术室中传来婴儿的啼哭,我现在仍能感觉到爸爸的双手在我手中消失的触感。

 

爸爸带我回来了,但我没能带他回来。

 

护士将孩子托到我的手中。是个男孩,她说。

 

我仿佛看到祖祖辈辈走过的道路在基因中一点点流传,我的血流传在他身上,总有一天,他也会踏上我曾走过的道路。

 

我紧紧地抱住孩子,情不自禁地留下眼泪。

 

“爸爸,我们来玩游戏吧。”不知不觉已经能下地走路的孩子对我说。

 

我说,好啊。然后告诉他,弯下腰,捏住鼻子,然后伸出手臂。

 

“这个游戏叫做大象转圈。”我说,然后我们在原地转着圈。

 

我不再惧怕某一天自己从所有人的生命中消失,我愈发深刻地意识到,我走过的道路都可能是爸爸存在过的地方,我涉足的土地将来也会印上我孩子的脚印。

 

它会引领我的孩子越走越远,经过一个个十字路口,通往生命的深处。

 

这是我们的迷路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