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头上长了一朵花。一朵真的花,一朵拔不下来的真的花。
一个礼拜了,观察下来,这两天,它开的正鲜艳。
我摸了摸花的根部,长得不错,根在我的头发里面埋得很扎实。脑袋周围的伤口部分已经开始结痂了。
一个礼拜前,我半夜下楼取牛奶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了下来,昏睡了一晚上。醒来后发现脑袋上破了一个伤口,头上痒乎乎的,照了照镜子,我的头上发芽了,翠绿色的嫩芽藏在我的头发中间,沾了一点血,我洗了个头,细心地将嫩芽擦干。
我头上发芽了,不是很懂。上网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我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头上长出植物的活人。
耐心照料了它一个礼拜,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照料它,然而它终究还是开花了。淡蓝色的花瓣,上下两层,数了数,共8片,中心有几根黄色的花蕊,花瓣从外到内颜色渐渐变淡。查阅了资料,不清楚是什么品种。
自从它开花以来,我原本还算随心所欲的生活就发生了些许变化。我习惯晚睡,但是自从它开了花,每天七点,我就会自然醒,脑袋上痒痒的,不是那种用手挠几下就能舒缓的痒。我要走到阳台上,在阳台上站一会儿,感受阳光温暖的照射,这是你就会感觉好像有一团雾气从脑中炸裂了开来,从头炸到尾,想象你坐在马桶上抽上第一口烟的感觉,我感觉全身心地舒坦了下来,原本的昏昏欲睡一下子就赶走了。
我知道,我开始光合作用了。
十点的时候,家里的门铃响了。我找了个帽子戴上,小哥又把隔壁邻居的快递寄放在我家。这是邻居的第三个快递,好像是有几个月没回来了。我签了字,回到客厅,倒了杯可乐,想了想,还是把可乐倒了,换了杯凉白开,然后浇在头上,擦干了头发。剃掉续了一个多月的胡子,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出门。
速效氮肥50克
含氮素46%,易溶于水。氮素促成植物生长旺盛,叶片肥大,叶色深绿,增强植物的光合作用,使花冠增大和籽实饱满,尤其适用各类观叶花木。
用法用量:
幼苗:1克兑水300-400克;
草本:1克兑水100-200克;
木本:1克兑水50-100克;
喷施或者灌根,约10天一次。
我从花木店买了两包回去,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我会突然对一朵花那么用心,一朵长在我脑袋上的花。
回家的路上电话响了,是邻居的电话。
“喂。”我接起电话。
“喂,小方,你在哪儿?”
“我……我出去转了一圈,马上就回去了。”我支支吾吾地说。
“噗,原来你还会出门啊,我回来了,你到了跟我说一声。”
“哦,好的。”
邻居挂了电话。
回去后,我正好碰到了她,她穿着拖鞋,从房间里拖了一堆垃圾出来。
“我……我来帮你吧。”我说。
丁思霞弯着腰,抬起头。她的皮肤晒黑了一点,头发剪短了一点,发根处原来褪色的部分又重新染上了颜色,她没戴眼镜,眯着眼睛,看来刚把隐形眼镜也取下来了,她的……
“你手里抱着的两袋是啥?”她问道。
我压了压帽子,“我最近……在种花。”
“开始种花了啊,什么花?”
我挠挠腮帮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丁思霞笑了一声,收拾完后,我帮忙把快递搬到了她屋里。我关上门,靠在门上,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我摘下帽子,镜子中,头上的花已经亢奋地立了起来,蓝色也变成了紫色。
拉上窗帘,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它才恢复原状。回头看看房间,也是堆了两个礼拜的垃圾没扔了。我煮了碗面,勉强吃饱,然后拆开速效氮肥,看了眼说明,兑了100克水,然后给我头上的花来了点,味道不太好。
晚上,我坐在阳台上,对着月光发呆。很奇怪,好像沉迷了数年的网络游戏一下就没了吸引力。突然,我就开始着迷于美丽的大自然,想着皎洁的月光不断地生长,生长。
然后跟之前一样,靠着枕头小心翼翼地入睡,以防因为压到花而惊醒。
我并没有生长,我头上的花生长了,叶片杂乱无章地扎进我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竟发现花朵的中央结了一颗小果实。我拿起剪刀裁减了一下树叶,试了试用帽子遮住花,勉勉强强。
这几天花生长得很快,帽子渐渐地也遮不住了。又一个礼拜过去了,花朵中的果实又大了一圈。丁思霞依然时不时地来我家取快递,她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奇怪?
每次她取完快递,我就坐在阳台上,手拿一杯白开水,喝一口,往头上浇一口,然后再叹口气。
我以后还怎么见人?
我头上的花的长势喜人,我头上的花发育得很健康。我却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自由职业的我习惯了宅居,但是也做不到一辈子不见人。这样下去,我觉得我早晚会疯掉。
镜子中的我胡渣又长了,我头上的花颓废地低下了头,我拿起剪刀,对准花茎。想了一夜,我终于发现我并不是个顽强的人,虽然离家的我很早就独立,独自在城市生活,不善言谈的我适应了各种社交压力与变故,在城市中找到一个小角落自得其乐。我以为我坚强,然而我发现我毕竟还是社会的一份子,我——一个具有独立思想与人格的人,要做一件违背本心的事。
等一下,一个单身多年的人,突然有一天头上长出了一朵花,然后淡定地照料了起来。
正常?
并不。
我蹲在阳台上,忧伤地看着远方的建筑。阳台上空落落的,我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需要陪伴。
第二天,我网购了六盆花,正好一起寄来的还有丁思霞的快递。拆包裹的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匆忙地拿了帽子遮在头上。
“我还以为你种什么呢,不就是几盆月季么?”丁思霞笑着说。
她不应该这么对我笑。
“我也种了几盆花,你猜我种什么?”
你妈知道你笑那么好看吗?
“不猜。”
“你好没劲啊,反正你也猜不着。”
她抱着快递,拖着凉鞋嗒嗒嗒走了,临走前说了声谢谢。
我埋在夜晚的花堆里,头上的花因为果实的重量垂了下来。现在,我像是成了一位怀孕的母亲——的爹。
多久了?
一个月了。
如同一位偷食了禁果的少年般沉沦,下沉,下沉,淹没在六个花盆围成的海洋里。
月亮没了。我做了个梦,梦见丁思霞将我埋了,将我细心地安放在浴缸里,洒下土壤。我头上的花露在外面茁壮生长,我分解,成了花的养料,从根部爬上茎秆进入花蕊,钻进鲜亮的果实中。
啵。
果实落地的声音不是清脆的“啪”,也不是闷骚的“嘭”,而是一声含蓄的“啵”。
然后我就醒了。
果实没落地,我感冒了。
出门买药时,正好撞见丁思霞抱着个大花盆上楼,花盆上面的植物张着大嘴,我叫不出名字。
“你不上班吗?”我问。
“刚把工作辞了,把我外面养的几盆植物搬回来。”丁思霞说。
“这是什么植物?”
“嗯——”丁思霞挑了挑眉毛,“你不是没有兴趣知道嘛?”
“食人花。”
“你怎么知道?”
“因为看上去像。”
丁思霞看看植物,然后看着我。
我看了看植物,然后看了看丁思霞,“嗯?”
“嘿嘿。”
“真的啊?”
“对啊,我从亚马逊带回来的。”
“没想到思霞姐有这种别致的爱好……”
“你知道吗,传说在亚马逊的食人部落有一种神奇的花,可以实现人们的愿望,这种花生只能生长在尸体上,以血肉为养分,从花蕊中结出果实,待到果实快成熟时,就在自己身上开一道口子,将花移植到自己身上,心理念着自己的愿望,等到果实落地,愿望就能实现了。”
“别告诉我这一个月你跑去了亚马逊找这种花。”
丁思霞浅笑着点了点头。
这么说着,我就更中意自己头上的花了,我觉得这朵花就是丁思霞在找的花。而我,就是丁思霞苦苦寻觅的那个人。我不害臊地将脸埋在枕头里,啊,花也立起来。
这几天,丁思霞频繁地跑来串门,跟我交流养植心得。然而我种的只是几盆月季啊。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我头上长着你的愿望花呀。
“对了,”丁思霞突然抬起头对我说,“你以前不是不戴帽子的么?”
丁思霞啊丁思霞,我给你看了,你是会害怕,还是惊喜?
“我……我头发比较乱……”
“你也开始注意形象了哇。”丁思霞嬉笑道。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最近笑得让我有种你喜欢上我了的错觉。
“你笨不笨啊,大白天把花放在阳台上直射,会萎掉的!”说着她就要帮我把花搬到房间里。谁知道她脚下一滑。
丁思霞啊丁思霞,你知不知道,你摔倒的样子也好好……诶?我匆忙地扑上去扶住她,花盆被她甩到天上,“砰”的一声摔烂在地上。
“我不要紧……”丁思霞瞪着眼睛看着我,随后我的帽子落了下来,正好遮在她的脸上。丁思霞愣了一愣。
“你这新造型挺可爱的。”丁思霞说着伸出了手。
“别摸……哎呦!”
“怎么了?”
“会起……生理反应……”
丁思霞突然涨红了脸,不知怎么的,出现了一种微妙的羞耻感。
“思霞姐。”
“嗯?”
“思霞姐。”
“什么?”
“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
“真的?”
“你脑袋上的花。”
“我……”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丁思霞跟我——头上的花好上了。不太明白这剧情的走向,总之丁思霞最近把我头上的花照料得不错。
“小方,你说,这果子最后会掉出来什么东西呀?”
“我怎么知道呢。”
丁思霞敲了敲我的脑袋,“长在你头上你都不知道啊。”
“你娃以后还是你生出来的呢,你知道他长啥样不?”
丁思霞用力按了下我脑袋,“你有什么愿望总知道吧。”
“所以你觉得这是愿望花?”
丁思霞放下剪刀,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摸着我的脸,“等果子熟了就知道了。”
说完她一蹦一跳地到了门口,走了。
我看着看着,开始嘿嘿嘿傻笑。然后又哭丧起脸。
丁思霞心里有一个愿望,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她的眼睛看着我,心里却没有看着我。
很久以后我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她从未跟我提起这个人,然而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说实话,谁心里没有那么一个人,然而我还是没出息地郁闷了好几天。
丁思霞捋着我头上的花,说你最近怎么看起来没精神?
我说,我想出去走走。
“你头上顶着那么大一个花,你还想去哪里走走?”丁思霞笑问道。
“我想要逛逛公园,健健身,养只狗每天牵出去溜溜。”我说。
“可是你头上长着一朵花。”丁思霞摸着我头上的花瓣说。
“我想做一个开朗阳光的人。”我说。
“可是你头上长着一朵花。”
“我知道我头上长着一朵花,你能不能不要每次聊天都谈到我头上的这朵该死的花!”
“你……别生气。”
我不理她。
“别生气了好不好?”
“你还知道关心我啊?”
“嗯,生气对花不好。”
我……
“我刚给你兑了一杯肥。”
“我要出门。”
我摔门而出,天色有点暗了。我跑到了公园,公园里没多少人,只有几个老爷爷老奶奶在遛狗散步。我寂寞地坐在长椅上,呼吸新鲜空气。
“大爷,你别看了好不好?”
大爷呵呵一笑,背着腰走了。
“奶奶你看,那个人头上长了一朵花!”有个屁孩指着我头上的花说。
奶奶捂住孩子的眼睛,“瓜娃子别瞎看,这不是给小孩子看。真是不懂现在年轻人,好好的年轻人不学好,在头上种什么花啊。”
老奶奶牵着孩子的手走了。
我呆呆地坐着,突然感觉天昏地暗,我不再是我自己,没人能感知到我,在所有人眼里只有我头上的花。
感觉身体正在被掏空——被我头上的花,它扎根在我的脑袋上,连着我的血肉,吸食着我的血液脑汁儿。甚至连我都快感知不到我自己了。
回到家,丁思霞回屋了。
这段时间以来,空虚寂寥的我一直依赖着花,依赖着我头上的花。它的发芽像是让我突然有了孩子的惊喜。
我,当爸爸了。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潜意识中有个声音在这么说。
孩子他妈是谁?
不知道。
没有妈。
我是圣父玛利亚·杰·方。
我,受到了磨难。这磨难给了果实养分,却渐渐将我吞噬殆尽。
丁思霞啊丁思霞,只要你愿意将一点点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都会觉得自己成了神。
神花了五天造了天地万物,第六天造了人。
爷爷翻山越岭终于得到了葫芦籽,细心浇灌,葫芦落地,终于诞生了各显神通的葫芦兄弟。
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
妖怪!看你往哪里跑!
我脑中响起了狂风暴雨,哐,一阵雷鸣,我头上的果实落地了。在闪电的特效中,从果实里爬出一个娃娃。
他叫着我,爷爷!爷爷!
爷爷!该起床啦!
哐,一阵雷鸣,我醒了。窗外下着磅礴大雨,电闪雷鸣。我摸了摸我的脑袋,往上摸,再往上摸,直到摸到一颗圆圆的果实。啊,花瓣已经掉光了。
我望向窗外,在雷电的闪光中,在窗玻璃的反射中,我看到了。那颗圆滚滚的果实的表皮中,隐隐约约,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形。
我惊叫一声,踢了脚床尾板,床裂了,我喘了口粗气,冷静下来了。
我留着巨汗,跑到镜子前。
你脑袋上怎么顶着个铅球呀?我仿佛听到丁思霞用细细的声音对我说。
我摸着这个脑袋上的铅球,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驻扎在表皮中的人形不见了。
再一次,我握起剪刀。颤抖着,对着根部的地方狠狠地刺了下去,剪刀尖扎了进去,汁液拌着血飙出三尺,镜子上绿花花一片。然后“嘣”的一声,剪刀被卡断了。我脑子里如触电般麻了一下,然后晕在了洗手池边。
皮肤上传来一股瘙痒,像是许多蚂蚁爬到了我脸上。我睁开眼,惊恐地发现有一群小人爬到了我身上,个头如手指甲那么大,黑皮肤,一个小人正顺着我的手臂往下爬。我头上的植物耷拉在我眼前,果实已经爆了开来,陆陆续续有小人从里边爬出来。我尖叫着,站起身,冲出卫生间。小人接二连三地跟了出来,围着我唱歌跳舞,像是念着不知道哪个部落的咒语,唱得整个房间天旋地转。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我仓皇地跑过去,握住门把手,在转动把手的一瞬间却停下了。我看到我的手变得绿油油的,汗毛变成了针叶。抬起双手摸着我的脸,手心感到一阵刺痛。
“小方!”门外传来丁思霞的声音。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丁思霞敲着门。
“小方!”
我打了个哆嗦。
又醒了。
“小方。”丁思霞真的在门外喊。
我从洗手池边爬了起来,脑袋上依旧长着一株铅球,还插着半截剪刀。
我靠在门上,深吸一口气。
“思霞。”我说。
“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
“你说呀。”
“如果,我没有了头上的花,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你把花拔下来了?”
“那倒是没有。”
“你想把花拔下来?”
“其实,我脑袋上正插着半截剪刀。”
“你怎么回事儿!快开门!”丁思霞用力敲着门。
“怎么办,我觉得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说。
“你快开门!没受伤吧!”
没受伤吧……
没受伤吧……
“你没受伤吧!”丁思霞又喊了一句。
可能她还是关心我的。
我开了门。
“咦?”丁思霞见到我后用匪夷所思的眼光看着我,“你脑袋上怎么顶这个铅球呀?”
“花瓣掉光了。”我如实说。
丁思霞抱着我的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她轻轻地将半截剪刀拔了出来,温柔地擦拭着我的脑袋。她的体香要将我融化,沙发变成了云朵,我一点点深陷下去,天花板上结满了花苞子。
我挥舞起双手。
啵!
啵!
啵!
花,一朵朵鲜艳地开放了。
“你张牙舞爪的干啥呢?”丁思霞拍了一下我的手说。
“我,正在创造世界。”我说。
“神经病。”她说着摸了摸我的果实说。
我放下双手,从她怀中挣脱起来,正襟危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了?”
我抓住她的双肩。
她看着我,像是一朵可口的棉花糖。
我尝上去,尝上去,尝上去。她手顶在我的胸口,推过来,推过来,推过来。最后她的双手也化在了云朵里,我拨开她这层柔软的云朵,往里面探入,脸埋在柔软清凉的云层上,手触摸到了潮湿的雨水。我和云朵缠绵在一起,不断往天堂上升,阳光蒸发着我们,我体内的温度在逐渐升高,灼烧着脸与全身。
最后在一声喘息中,我爆炸了。
“你像是要把我吃了。”丁思霞倒在我的怀里跟我说。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你这是在犯罪。”
“那你乐意吗?”
“我不乐意。”丁思霞抓住衣服爬了起来。
“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帮你实现。”我说。
“小方,”她瞪着我的脸,“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头上长了一朵花。”
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因为我头上长了一朵花!”我撕扯着这株植物大喊,头皮都绷紧了,“因为我他妈的脑袋上长了一朵他妈的花!”
“我走了。”丁思霞穿好衣服,正要离开。
我立刻拉住她的手,“你别走。”
“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她生气地说。
“你别走好不好,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小方,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真的不能这么对我。”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对你。”
“因为你为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怎么就为你什么也做不了了?你忘了吗,”我握住头上的果实,弯下来,单膝跪地,把手中的果实递给她,“这是一朵愿望花,果实落地我就能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我骗你的。”
“啥?”果实吓得弹了回去,晃着我的脑袋,我有点晕。
“这不是愿望花,这是一朵寄生花。”
“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我看得出来,但是你这样愚弄我,我会哭的。”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这也不是一朵普通的寄生花,这种花一般是很难长在活人身上的。”
“但它就是偏偏长我身上了,”我顿了顿,“还他妈偏偏长在我脑袋上!”
“我很抱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你头上的这朵花。”
“这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为我道歉。”
“……是我种的……”
“啥?”
“因为你头上的这朵花,是我种的。”
我愣了好一阵,刚要开口,丁思霞就用手指轻轻堵住我的嘴。“即便我说了,你还愿意什么都为我做吗?”
我咽了口口水,“我,愿意。”
“两个月前,我去亚马逊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丁思霞开始娓娓道来。
“你没事跑去那儿干嘛?”
“你耐心听我说完,两个月前,我和一群队友去了亚马逊。期间我爱上了一个人,他叫做子彬。在探险的途中子彬和我跟队友走散了,雨林那么大,你难免会碰上奇奇怪怪的东西。我和子彬在那里就碰到了,我们的命差点就丢在那里……
“你怎么会想到呢,以前在电影和各种野趣奇闻里看到的,真的就在现实中撞见了。那是一个食人部落,他们一个个黑黝黝的,身体上用红色的泥土擦着古怪的符号。我们被他们逮住了,抓到了村子里已经是深夜了。你在电影里看到的,这些人抓到外人就吃,其实不是,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吃人。我们被招待得很好,摆上来各种见都没见过的食物,我不敢乱吃,就吃水果。
“不过,我说了,他们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只有那些有威望的长老才有资格被吃,吃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盛大的仪式,用来祈祷丰收或新生儿健康地降临。
“等到我们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就要求我给他们种地,子彬被强迫出去打猎。他们给我们搭了一个棚,我和子彬就住在里面,在失联的日子里,我和子彬相依为命。我们就像是野生的一样,围着篝火跳舞吃肉,我从来就没有那么开心过。他呀,把好吃的留给我,身体在外面也练得越来越壮……”
说到这里,丁思霞微微地脸红了,然后继续说下去:
“在那里呆久了你就发现了,他们中有许多人都异常消瘦,时不时就会肌肉抽搐。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也知道一点,这是朊病毒,长期吃食同类就会染上疯牛病一般的疾病。
“我是医学出生,于是就开始给他们看病,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他们,但是在我的照料下,他们的身体也好了许多。后来他们划拉着手势告诉我,他们的老族长也得了这种病。我虽然不太懂,但还是尽我所能地照顾老人家,族长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起来。我在族里的威望一下子上升了。
“祭祀的节日到了,这时候,我真的怕了,怕他们有一天真的打算把我吃了。还好有子彬在,才让我安心了许多。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怀孕了。你先别哭,你听我说完好吗?
“他们带我去了墓地,墓地里没有墓碑,更像是一个花园,生长着各色各样的花,这种花只有在尸体上才能生长。土地之上是鲜艳的花丛,土地之下是一片尸骨。有位长老摘了一朵花下来,花瓣已经掉光了,只有一个圆滚滚的果子。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大口子,把花根一点一点扎进了自己的伤口中。
“几天后,果实落地,里面生出了一条手臂,手臂晒在外面晾了几天。我知道他们都是在为我准备,手臂最健壮的长老贡献了他的手臂,跑得最快的人贡献了他的腿。他们准备拼凑出一顿大餐,祝愿我的孩子健康出世。有的人因为伤口感染而肿了起来,我无法拒绝,只能为他们包扎。果实生出来的部位我检查过了,构造跟人体的一模一样。你知道吃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跟他们一样染上奇怪的病,可能吃下去后,我就真的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再也无法离开了。
“子彬决定带着我逃跑,他们追,我们拼命地跑。可是雨林那么大,我们往哪儿跑呀?子彬牵着我的手,我就跟着他跑。他每天出去打猎,附近的环境怎么也是比我了解一点。可中邪的是,我们跑了一大圈,还是在原地打转。他的汗哗啦啦地淌,手心里一片潮湿,都快握不住我了。
然后……”
说到这里,丁思霞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继续说:
“然后那个笨蛋跑错了地方,他跑到了悬崖口,脚一滑摔了下去。他手心里都是汗,我怎么抓得住他?子彬摔了下去,他们找到我,将我带了回去。
“我们在墓园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原来跑了半天,只是跑到了部落的上面。子彬摔得面目全非,没人为他下葬。在外面死去的人没有下葬的资格。几天以后,子彬的身上发芽了,长满了鲜艳的花束,五彩缤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身体。
“他们为我准备的祝福餐我没有吃,事实上我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有天醒来,我发现下半身全都是血。我流产了。他们围着我说话,我听不懂,但是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说,这都是我拒绝食用人体的后果,是报应。
“两个礼拜后,队友找到了我,将我救了出去。
“你不知道的是,在你没留意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回来放行李的时候,恰好听见你房里传来砰的一声,房间没锁,我就走了进去,发现你躺在楼梯下面昏过去了,脑袋上磕了点伤口。
“我将从墓地带我来的种子种了上去。”
丁思霞说完了,一眼不眨地盯着我,“即便知道真相,你还愿意什么都为我做?”
不知道我脸上正挂着什么样的表情,我严肃地用手指着脑袋,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在我脑袋上种上这玩意儿?”
我是不是还没追究她为什么没先把我送医院?
“那种子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摘来的吗?”
我又傻了一阵,明白过来了。
花的果实会掉落人体,丁思霞从墓园找来了种子,种子来自……
明白过来了。
“思霞,其实我……”
“怎么了?”
“有点后悔了。”
丁思霞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思霞,我是真的喜欢你。”
“晚了。”
丁思霞从背后拎起一个花瓶,朝着我脑袋砸了下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了床尾板上,床被挪了个方向,正对着阳台门口。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的嘴被堵住了。厨房里传来了磨刀声,磨砂纸贴在刀面上的声音刺得我牙根疼。
我蹬着腿,闷声大叫。丁思霞闻声走了过来,她摸了摸我头上的叶子,拿起喷壶喷了几下,然后把叶子上的水珠擦干净。她说叶子上不能留有水珠,会把花灼伤,你这家伙平时肯定不注意,叶子上已经有几个小黑点了。
“呜呜呜呜……”
“你想说什么?”她歪着脑袋问我。
“呜呜呜呜呜……”
“拿下来可以,你不许乱叫。”
“呜呜呜……”我拼命点头。
她把我嘴里的抹布取了出来,“说吧。”
我喘了口气,看着她。
“说呀。”
“你歪脑袋的样子……真可爱。”
“没了?”
“你放开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说。
“好呀。”她笑了笑,又把抹布塞到我嘴里,“那你就为我继续绑着吧。”
我白痴地躺了一会儿,望着太阳下山,风穿过阳台门吹到我身上,清醒了。不管真的假的,梦总该有醒的时候。我绷紧捆住手腕的绳子,轻轻摇晃着床尾板,由于之前踢裂了,床尾板很松。丁思霞端着鸡汤从厨房里出来。
她说,我来喂你吧,补补身体,就当是为了我。
她再次摘下我口中的抹布。
“喝吧。”
“你亲自做的,我当然要喝。喝了再上路,也不亏。”
“其实……我点的外卖。”丁思霞红着脸说。
我对着鸡汤望了一会儿,“救——”
还没喊出声,丁思霞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强行给我灌了一杯烟灰水。我哑了。
“你喝不喝,不喝我撤了。”丁思霞舀着鸡汤说,“不是要害你,就是想给你补补。”
我点了点头,尽量伸出脑袋,背后撕扯着床尾板,一用力,床塌了。我扑到她身上,挣脱掉跑了开去,丁思霞立刻从腰后抽出了刀,向我扑了过来,对准我脑袋上的植物就是一顿乱戳。绳子依然捆在我背后乱作一团,我腾不出手,只能扭着脖子乱躲。
“你不要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丁思霞一边戳一边喃喃自语。
头上的果实随着我脑袋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昏脑胀,我用尽全力翻了个身,将丁思霞压在身下。然后爬起来向门口跑去,现在我的脑袋像顶了个地球,液体顺着茎干流到我的额头,我抬头望,发现果实又大了一圈,天花板在旋转,果实突突突地如心脏般跳动着。
我回头看,发现丁思霞正用刀慢慢在肚子上划了一刀,“小方,来不及了。再晚点,我就见不到我的孩子了。”
我跑到楼梯口,靠在栏杆上,头已经重的抬不起来了,只看见一双拖着血的脚踉踉跄跄地向我走来,脚踝在雪白的长裙底下若隐若现,随后脚尖踮了起来。我的大脑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巨大膨胀,好像时间也随着膨胀而拉远,被分割成一秒,一秒,又一秒。那双雪白的脚踝,一点点迈向我,起舞,旋转,轻盈的身体压向了我。
咕嘟。
一大颗果实落到地上,我瞬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而那具轻盈的身体也扑了空,咕噜咕噜摔下了楼梯,在楼梯上留下一条血迹。
“思霞……”我用微弱地声音喊。
我不应该就这样逃,她一刀都没伤害我,她不过是想要我头上的果。
不要死啊。
丁思霞,我想和你在一起。
扑通。果实在跳动,扑通,扑通。果实在蠕动,呲溜呲溜。
果实开了一道口子,伸出了一只手。
果实出生了,潮湿的头发,赤裸的身体。她抬起头,看着我,莞尔一笑。
我眼前一黑,失去意识,晕了过去。
“小方,醒醒。”
我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发现丁思霞坐在床边,我正躺在丁思霞的屋子里。
我困惑地望着她,“你不是?”
“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会晕倒在门外呢?”
“我……”
“不记得啦?”
我摸了摸我的头,头上的植物已经不见了。
我回忆着从果实里爬出来的女孩的脸庞,又看了眼丁思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皮肤在一夜之间白了许多。
可能是我许下的愿望实现了。
又可能是我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就是想晒个太阳。”我望向阳台。
阳台上的食人花似乎长大了一圈。
完
我们相遇、拥抱、共存、死亡。
你以为这就是真爱吗,两个人手拉手,高高兴兴地一同走向坟墓?
她爬到我床上,勾起我的下巴。
我没爱过,但是我那些热恋中的朋友都这么讲。我说。
没爱过,你怎么当作家?
她干枯的皮肤上落下一点死皮,掉在我的肌肤上,有点痒。
所以我试着去理解他们,因为我发现,遇到真爱真的挺难的。我说。
其实不难,欺骗别人或者欺骗自己,你只要擅长其中一项,你就能遇到真爱。她说。
所以,真爱是什么?
真爱是我们相遇、拥抱、共存……
然后……
你一个人去死。
那晚,我爱上了一具女尸。
(1)
搬来C市已经有一个礼拜了,从快节奏的一线城市离职,搬到这座三线小城是我活到现在最冒险的决定。
好在这里虽然偏僻,但是周边配套完整,甚至房租也是大大低于预期。
交接房子时,房东跟我交代了一些事,特别嘱咐我要早点睡觉,她就住楼下,年纪大了容易被惊醒,只求不要吵到她就行。
当然我并不会这么早睡,只是习惯一到深夜就熄了灯打开电脑开始码字。
这是我搬来C市的目的,寻找一个可以安心创作的环境。
只有屏幕发出淡淡的蓝光,从窗外看根本不会发现这户还有个人没有睡吧。
估计她也是被现在的年轻人吵得烦了,看我安静才便宜地租给了我。
住了几天后,我才发现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这房间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睡下的第一天我就觉得皮肤有点难受,一开始我以为是刚搬来不太适应,皮肤有点过敏。
我这么想着,没有顾虑地睡下了。
第二天醒来时,皮肤上起了很多痘痘,还有几丝干裂,大男人对这些当然不会太在意。实在难受就去超市随便买了几罐护肤品。
刚搬来的那一会儿我为自己的创作瓶颈搞得焦头烂额。
作为一名从没谈过恋爱的单身狗,编辑反复批评说我不会描绘男女感情,弄得我相当暴躁。
并不是为我没谈过恋爱而暴躁,而是我弄不懂感情为何物,确切地说我无法理解爱,我从来没有对女人产生过爱的感受。
刚搬到这里的每个深夜,我都挠着皮肤苦干,咨询热恋中的朋友,然而真到我下笔时,依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知是受心情影响还是怎么的,我感觉肌肤瘙痒难耐,前几天的痘痘还没消下去,我去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我面色苍白,无论补多少水,脸上看上去依旧是皱巴巴的样子。
挠了挠皮肤,竟被我活生生撕下一层死皮。
(2)
我去看了皮肤科,医生给我开了点膏药,试了几天没见什么效果。后来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又看了老中医。
脱下面罩时,医生一脸惊愕。
“多大了?”医生问我。
“26。”
“单身多久了?”
“我说医生,这跟你有关系么?”
“跟我没关系,但是跟你的病有关系。”
“26。”
“可以理解,多久没有性生活了?”
“医生你确定这跟我的病有关系么?我不就是来看个皮肤啊。”
“有关系。”
“26。”
“怪不得。你得的是肌肤饥渴症,简单来说你要跟女性接触。”
老中医凑过来,一脸“你懂的”表情。
“不是,我说这跟女性接触有什么关系啊!”
“身体是诚实的嘛,可能你心理察觉不到,但是你的这个皮啊,早就有需求了。”
老中医一笑,甩给我一张小卡片。
一见钟情俱乐部
保健按摩24小时上门服务
电话:133XXXXXXXX
回到家躺床上,拿着小卡片反复看。不能说我没有欲望,我有需求,但更多的时候面对着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我会望而却步。
从这个角度思考我是个怯懦的人。我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矫揉造作的女声。
我跟她说等下不要急着上来,到了楼下先打我电话,不要被房东发现。
等待的时候我的心砰砰直跳,什么事情也干不进去。
大约三十分钟后,我的电话响了。楼下等着的姑娘穿着性感,看上去20岁出头,长发飘飘,挺漂亮。
我想也没想,招呼她随我静悄悄地上了楼。
进房间沉默了一会儿,我请姑娘在床边坐下。
“什么价格?”我问。
“200块普通按摩,400块推三角区,800大的,1000过夜。”姑娘一边从包里拿出精油一边说。
“能不能先来个200的,然后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往后做?”
“你怎么那么墨迹?来来来,快把衣服脱了,躺好!”
我趴在床上,姑娘把我衣服脱了,双手触碰到我的肌肤上,我一阵颤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怎么回事?你怎么那么硬啊。”
“我……不太习惯被人触碰。”
“你不会是……处男吧?”
“……”
“你肌肤很缺水啊。”
“嗯,皮肤不太好。”
“小哥,要不要往后做啊?”
“再等一会儿。”
“还等啥啊,我还没遇见过叫我来就按摩不干这事儿的,翻过来。”
我皮肤还是有点难受,心想再进一步可能会好点吧。
我翻过身,随即立刻捂住眼睛。
“怎么还把衣服脱了?!”
“怎么,喜欢制服?喜欢早说啊,幸好我带了一套,你等着,我换上。”
“别别别,我……”
“你什么你,怎么,还害羞啊?”
“我……没做过……”
“我知道你没做过,你不就没做过想做才把我叫过来的嘛,没事儿我技术很好的。”
“不,可能我没说清楚。我很难对女人产生生理反应,我没有感觉。”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嫌我不够好看?”
“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
“喜欢刺激点的?虐恋?SM?”
“不是!我不喜欢女人!”
姑娘一步步走了过来,一把将手放在我的那活儿上,没什么反应。
“你是基佬啊!”
“我……”
“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这么折腾了!”
“抱歉,真是抱歉。”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道歉。
我给了两百块钱,打发走了保健小妹。
其实我不是gay,我只是对普通女人无法产生生理反应。我根本无法与女人上床,更别提谈恋爱了,跟她们接触甚至会令我产生生理上的排斥。
我熄了灯躺在床上,黑幽幽的,我没心思做任何事,一动不动,像是随时都会化成一具干尸。
“好可怜啊。”房间里传出声音。
“谁!”我弹起来。
“好可怜——”
幽怨的声音在我房间里回旋,我迅速打开房间门,没有人在门外。好可怜啊——声音又从我背后传来,然后变成爽朗的笑声。
我仔细寻索,这声音是从墙里面传出来的,我把耳朵贴在墙上,怀疑是邻居在吵。
没声音了。
“可以给我个拥抱吗?”墙说。
“不能。”我说,坐在床上开始哭。
(3)
“医生,就没有别的方法么?”
“怎么?不管用?”
老中医一脸狐疑,我跟他讲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以及我面临的问题。
“性冷淡是吧?”
“不不不,不是性冷淡,是肢体排斥。”
“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做处男么?”
“我只是还没遇上真爱。”
“你很纯哦。”
“医生你就跟我讲有没有别的法子吧。”
“没有。”老中医说着突然正经起来,“这病很危险,不能拖。”
“会发生什么?”
“不是我吓唬你,如果你的肌肤长久得不到满足,你就会变成……”
“什么?”
“一具干尸!”
老中医说的没有错,我手上的皮肤好像在萎缩,皱巴巴的,哪像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
我冲了个澡,并没有让我舒服许多。
“哎呀,你怎么不穿衣服!”又有声音从墙中传来。
我惊吓地转过身,敲了敲墙壁,我知道有种镀膜玻璃,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里面的人却能看到外面。
“这就是一面普通的墙。”
“你能看到我?”
“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在看着你了。”
我仔细地摸着墙壁,试图找到一些小机关。
“哎呀,你别乱动!”墙娇嗔地说。
我缩回了手。
我披上外套,搬来一张凳子,端坐在墙的前面。
谁能想到呢?我居然跟一面墙聊了起来。
“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问。
“十几年了,算不清楚。”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
“这房子很老了,墙上难免有些小洞。”
“哦,就是说我也能看到你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会告诉你洞口在哪儿的。”
“你误会了,我对女人不感兴趣。”
“哦?”
“可能是对活的女人不感兴趣吧。”
我有点慌张,墙壁后面住着我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但是对着墙壁我仿佛能敞开心怀,似乎心里的秘密也都活了过来。
“我知道怎么把你的病治好哦。”墙说。
我有点意外。
“怎么治?”
“你过来。”
我走过去。
“把身体贴到墙上。”
我把身体贴到墙上。“然后呢?”
“就这样,别动。”
我以大字型贴在墙上,墙壁冰凉,不知贴了多久,我的皮肤没像之前那么难受了。
“没骗你吧。”
我把墙后面的女生叫做墙小姐,我从来没见过墙小姐。有次我问她,为什么我总是碰不到她?
墙小姐说她早出晚归,患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如果和我见面,怕是会太尴尬什么也聊不起来。
所以我们还是像现在这样,隔着墙壁聊。
(4)
老中医听着我的话,摸着下巴沉思。
“奇怪?从没听说过这病能靠贴墙就能治好的,我不信。”
“真的。”
我伸出手给他看,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肤质确实是比以前好多了。但是这种偏方我从没见到过啊,你现在贴个墙给我看看。”
老中医几乎是强硬地将我推到墙上,让我紧贴着墙壁检查我的身体。
“医生,没用,我试过了。墙小姐说了,只有我房间那面墙才有用。”我说。
“胡说八道,你这位墙小姐究竟是何方神圣,懂这么多?”
“她没告诉我名字。”
“你傻不傻?”
“我想会不会是我贴着墙的时候,墙小姐也贴着墙,所以我间接感受到了她的躯体?”
“你傻不傻,隔着空那叫身体接触嘛?”
“医生,你上次说这病恶化了会怎么样?”
“会变成干尸!”
“医生你又来了,你又吓唬我。”
“谁吓唬你,有真实案例!”
老中医一拍桌子,凑到我耳边。
“以前我看过一个女孩儿,就是这样,讳疾忌医,身子骨一点比一点瘦,这皮啊,皱的跟90岁的老太太似的。”
“然后呢?死了?”
“谁知道呢?她本来有一个男朋友的,小两口住在一起本来挺幸福的,后来那男的出轨了,这小两口就再没有亲热过。这小姑娘也是痴情,宁愿病成个鬼样也再也没有谈过对象。后来她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早就离开这个城市了。我给你提个醒,千万别大意这毛病,定期过来给我检查,我倒要看看这偏方子是怎么治好你的。”
墙上并没有什么洞口,我贴在墙上,基本将整面墙都扫了个遍,还是没找到。
“别找了。我就知道你想趁我不在干坏事。”
“原来你在啊。”
“今天回来得早。”
“我今天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从没听过你这种方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秘密。”
“你秘密还挺多的。”
“你就没有秘密嘛?”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有”
这是我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讲过,但是每次对着墙小姐,我就变得很坦然,似乎什么事讲出来都没关系。
“我说了,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变态。不过我说了,你也要跟我说你的秘密。”
“你先说。”
在我很小的时候见证过两次死亡,一次是我奶奶,爷爷早就过世了,留下奶奶一个人住在小房子里生活。
可能在那时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的情况下,我是家族里唯一一个能够接受奶奶存在的人。
小时候贪玩,经常偷跑出来跟奶奶聊天,我年幼时那些丰富的娱乐成了奶奶唯一的消遣。
听我讲到好玩的,奶奶就会奖励我糖吃。
我讲到班里的同学都在学自行车,上学路上会经过一片大田野,旁边是一条臭水沟。很多家长不让孩子骑,怕摔进臭水沟里。
讲到班里有个女生像男孩子似的,男生会的她都会。经常欺负我,就这样老师还要我让着女生。
讲到爸爸在和妈妈商量搬家的事儿,爸爸要调职去大城市,说什么发展挺好的。
说到这里我就捂住了嘴,因为奶奶不喜欢听我爸爸妈妈的事,果然她的脸色变了。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咒骂,骂爸爸怎么不孝,教我不要学他,说着说着就又聊到了爷爷,然后她就开始骂爷爷,骂她是个负心汉,就这么撂下担子自己走了。
她好像什么都恨,灯光照得她脸有点扭曲,原本苍老的脸更加干巴巴了。
“我应该早点去死啊,还留下来受什么折磨。”
每次她都这么感叹,恨她的阿弥陀佛没有早点将她带走。
灯光照在了老照片上,相片立在铺满灰尘的柜子上,唯独玻璃面是干干净净的。
照片里是年轻的爷爷和奶奶并排站着,古老的黑白照仿佛有股朽木味儿。
奶奶说她活了那么久总算明白了,死的人就是死了,死的人什么也带不走,活的人什么也留不下。
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那是什么也记不得了,所以人死后也不能团圆。
那些死的人在活着时留下的承诺全都成了一张空头支票,烧了后全都归还死者。
这时候,我妈就该从远处叫我回去了。
奶奶招招手,叫我快回,但我看得出她眼神里是有舍不得的。
她害怕所有人走了,最后留下她一个。
奶奶在冬天去世,在烧掉她旧物的时候其实我知道,其实奶奶什么也带不走,也是见不到爷爷的。
第二年夏天,我看到飘在臭水沟里的女同学时也是这么想。自行车的铁杆子都摔烂了,我跑下路面,喊着同学的名字。
死者都是安静的,那年夏天本该是吵吵嚷嚷的,有她用粉笔在我背后涂鸦,有她在我坐下时抽走凳子,有她追着我跑……
突然一下子,世界全都安静下来了。我终于发现,开始留起长头发的她比她生前要好看许多。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能喜欢上活人。
“我恋尸。”我对墙小姐说。
“变态。”
“但是我不会为了这点特殊癖好去害人,这点请你谅解。”
“知道了。”
“那么,你的秘密呢?”
“我得过跟你现在一样的病,肌肤饥渴症,很严重。”墙小姐说。
“然后呢?”
“即便如此,我还是拒绝拥抱任何人,因为爱情已经在我心里死了,我觉得我随时都能被替代,我害怕我顽固,我得了强迫症,接近不了任何人。”
“于是你就发现了这个偏方?”
“这个病至今也没痊愈。”
咚咚咚!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么晚了还不睡!说什么梦话呢!”房东在门外喊。
我立刻从墙上滚下来。
“那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我悄悄说。
(5)
买早饭回来时,房东正在外面晾衣服,我决定向房东道个歉。
“对不起,昨晚吵到你了。”
“没事了没事了,搞写作的嘛,我懂。但是你别怪阿姨多嘴啊,整天闷在家里对脑子不太好哦,年轻人要多出去走走,谈谈恋爱嘛。”
“抱歉,我跟隔壁邻居聊到兴头上了,下次会注意的。”
“什么隔壁的?隔壁又没有人住。”
我惊愕。
“隔壁不是住着一位个女的?”
“我看你脑子真的是坏掉咯,隔壁没住人没住人,隔壁房子不出租。”
“可是我明明……”
“隔壁房子出过事情的,不住人不住人。”
“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
房东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无论我怎么问也不说了,只叫我不要熬太晚,对脑子真的不好,还劝我去医院看看。
老中医听了我的话,摇了摇头。
“你这是撞鬼了!”
随后又叹气。
“要么,我介绍你一个神经病医生给看看?”
“如果是我撞鬼我精神病,那你怎么解释我的病快好了呢?”
老中医挠了挠下巴。“你带我到你家瞅瞅。”
一进门,老中医就捂住了鼻子,说这房里阴气很重。
我说你一个中医,怎么还看起风水来了?
“疑难杂症,风水怪事都在我的谱子里。”老中医一得瑟。
“你说的那位姑娘呢?”老中医问。
“白天,应该上班去了。”我说。
他摸了摸我说的那面墙,说不对!这不是面死墙,这是面鬼墙啊!
“鬼墙是什么?”
“被鬼怪附身的墙,我明白你为什么病好了,你一定是碰过不少死人,对不对?”
“碰的不多。”我含蓄地说。
“你一直不与活人接触,常年宅在屋里,导致你阴气太重,易被鬼怪附上,你这是在和女鬼拥抱啊!”
“你说墙里是困着个女鬼?”
“哎呀你这傻子,当心暴毙,赶紧搬出这里!”
“怪不得租金那么便宜。”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以前看过的那个干化很严重的姑娘!”
老中医一拍大腿。
“明白了明白了,这户人家真不简单。”
“你明白什么了?”
“我给那姑娘最后一次看病时,她跟我说过,她要去看男友最后一眼,后来就没讯儿了。”
“你意思是,那男的把这姑娘给害了?”
“八成是这样,你是正好租到了她生前的房子啊。快搬走快搬走!”
老中医给我最后的忠告,然后就离开了。
确实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我找不到那个洞了?
我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墙小姐,想等她回来确认她一眼,所以我一直在门外等,等到夜深了,也不见人回来。
我听到房间里传来幽幽的叹气。
“别等了。”那声音说。
“别等了,我一直在呢。”
我还是有点害怕的,但是想起前几晚,她毕竟没加害我,于是我走到墙小姐跟前。
“所以……医生说的都是对的?”
“对了一半。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
“我是人,比谁都真实的人。”
我笑。
“你是人,我怎么会看不到你呢?”
“你想见到我么?”
“……”
“你想见到我,我就让你见到我。”
“想。”
墙上面突然掉下来一块皮,里面传出了摩挲声,很快一个孔出现在墙上。
“来吧,透过这个孔你就能看到我。”
我恐惧、慌张、焦虑,心脏突突直跳,或许我该直接走。
我把眼睛凑了上去,黑暗中,一颗眼球正瞪着我。
“每天,我都用这只眼睛看着你。”她说。
我的身体突然动不了,话也因为害怕说不出口,只能以诡异的姿势趴在墙上。
“我不是鬼,他们把我整个人埋在了墙里。”
墙小姐去看望男友的那天阳光明媚,适合告别。她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明明是她男友先出了轨。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墙小姐在心里打着草稿,虽然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但我依然努力让自己原谅你。
墙小姐看着自己干巴巴的双手。
你知道嘛?我得了一种怪病,不拥抱别人的话就会脱水而死,这么久了,再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勾起我的兴趣。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觉得所有人都能被替代,新鲜感过去了还能再换一个。
你很快就会死,你可能不相信。
但是在死之前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吗?
我看开了。
我想要你,再抱我一下。
墙小姐来到门前,突然听到门里传来床板吱呀的声音。
他又跟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了。
墙小姐翻起地毯,她知道他丢三落四,一定会在地毯下面藏把备用的钥匙。
推开门的一瞬,墙小姐突然不想看开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掐着贱女人的脖子。
男人在旁边嘶吼,她听不清,她的力气变得特别大,谁也拉不开。
哐一声,她的脑壳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她躺在血水中,满身抽搐。
后面的事情记不清了,她听到好像有人在自己面前商量什么事。
挖墙的声音,铲土的声音。
她被埋在了墙面里,这对狗男女和男人的母亲。
“后来搬离这座城市的不是我,是那对狗男女。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想要个拥抱而已。”
我不能动。
“如果你也要走,那就给我个拥抱。”
一双手从墙壁里伸了出来,搂住了我。
她的脑袋探了出来,脸颊苍白无光,眼神空洞。她的双脚没力气,搂住我时顺势将我摔在了身下。
“这毛病有个优点,就是你死后,肌肤完全脱水了就不容易腐化,所以我还能保存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着说着将手爬上了我的脖子。
“你怎么不说话?”
她掐紧了我的脖子。
“是你让我活了过来,我在墙里面等啊等,等人拥抱。”
我开始喘不上气。
“但你还是要离开我。为什么,像之前那样不好么?负心汉都该死。”
她加大了力道,天花板开始旋转。
我极力地伸出双手,颤抖着。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她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抱住了她。
“欸?”她有点懵。
“太好了。”我说,“你是存在的。”
“为什么?”
“谁叫你是世上唯一一具活的尸体,你治好了我的病,你教会了什么是爱。从你从墙里出来的那一刻,我就决定了,我不会离开你。”
“可是,我没有心跳,我没有呼吸,我没有脉搏。”
“所以只能是你。”
我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相遇、拥抱、共存、死亡。
死去的什么也带不走,活着的什么也留不下。
但是。
我抚摸着她的脸。
“你是个例外,你让我心跳加速,你让我伸手拥抱,你让我饥渴。”
我抬起她干枯瘦弱的手臂,和我的手并列在一起。
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大半夜的吵什么啦!再吵就叫你滚蛋了!”
房东阿姨推门而入,露出惊愕的表情。
“不,我们会留下来的。”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
房东尖叫。
(6)
房东晕倒在地上,我和墙小姐蹲在她两边。
“你不要骗我。”
“嗯,不会,我摇摇头。我不擅长骗人。”
我伸出手,轻抚她的脸。我顿时明白了爱是什么?
“我没有骗你,我也没有骗我,我的身体需要你,我的心灵需要你。”
她听着,脸红了起来,干枯苍白的肌肤似乎又注入了水分。
然后我给房东拨打了120。
我的创作之路变得很顺利,每晚,她都从墙里爬出来坐在我身边,等我静静将书写完,然后爬回墙里。
书出版后,我成了当年排名第一的畅销书作家,房东对我的脸色也突然变了许多,她仍然不明白那晚是怎么晕倒的。
我经常收到采访。
“《爱上一具女干尸》根据真实经历改编,沈老师,难道您真的跟尸体谈过恋爱吗?”
“对啊,我不会骗人。”
“真是佩服您的想象力,作家的话,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呢。”记者笑了起来,“据我所知,您到现在都是一名单身。”
“为什么要把单身区别对待?”
“老师说的对,单身就不懂爱情嘛,单身有自己的准则,宁缺毋滥,与其勉强自己喜欢别人,我宁可忠于自己的内心。”
“可以这么说吧。”
“老师我明白您的寓意了,您是想表达,我们其实都是爱情里的行尸走肉。”
“可以这么说吧。”
“是啊,你的肌肤会饥渴,会欺骗你的内心,我们都是爱情的傀儡。”
底下一片掌声雷动。
“可以这么说吧。毕竟——”我抬起手示意,掌声停止了。
“毕竟情侣总有一天会分开,而单身,永远不怕分离。”
【一】
眼前的这个人,有十五根手指。
我又强迫自己数了数,嗯,没错,是十五根。
她多出来的五根手指悄悄伸进了那位小姐的挎包里,然后缩了回去。
我又数了数,嗯,没错,是十五根。但是人不可能有十五根手指。
她把多出来的五根手指踹回兜里,下了车。
她临走时,我又数了数。手指又变成了十根。
我很痛苦,不管何时、何地,我都要强迫自己数别人的手指。
刚刚的一个女孩,一瞬间,出现了十五根手指,短短的一瞬间,我还是看到了,因为我无时不刻不是在数手指。
然而人不可能有十五根手指。
【二】
我叫陈戈,一名强迫症患者。强迫性会数手指,你知道,人都有十根手指,而我不能抑制自己不去数手指。
一个礼拜前,我加入了一个强迫症患者兄弟会,这是我们第一次线下聚会。在数了1075根手指后,我终于找到了聚会点,一家偏僻的咖啡馆。
来的人有五个,五十根手指不多不少,很好,我又数了一遍,不多不少,这很好。
组织者点了一遍名,然后我们开始自我介绍。
“我是乌鸦,是个健身爱好者,会强迫性地锻炼身体,不然就会觉得自己会干瘦地消失。”组织者说着,露出他每一块都锻炼得恰到好处的肌肉。
“大家好,我是天平,我患的是,我把它称作左右平衡强迫症,就是我左手拿一件东西,右手也一定要拿一件,不然,我就觉得我会跌倒。”
“大家好,我是牙线,我喜欢给自己磨牙,然后把每个牙齿都磨得一样方方正正。”说完牙线张开嘴,嘴里是他方正又诡异的牙齿。
“我是独行客,强迫性数手指……”轮到我时,我说。
“我……我是蝶灵,是一个……偷窃癖。”一个女孩小声地说。
大家同时转头看向她。
“啊!你!”我指着她说,“我见过你!”
根据我们兄弟会条约,我们永远不能揭会友短,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团结。所以我不能指责她的不是,从某种程度来说,我们都是这病的受害者。
我看到了我的兄弟会线上好友白天在公交车上偷东西。
“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还用这种方式搭讪?”蝶灵对我说。
大家哈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开始握手。
组织者招呼大家坐下,他们互相投放着同情的目光。我对面的女孩刚刚在我的眼皮底下伸出了第三只手。我紧紧盯着她的手,我的眼中只有她的手,生怕她再偷别人的东西。
“你怎么了?”发现我不说话,牙线提醒我道。
“他在数手指吧,这样吧,我们都把手放到背后,这样独行客会自然一点。”乌鸦说道。
“谢谢。”我说。
“每个强迫症患者眼里,”轮到蝶灵发言,“都有一串数字。你觉得跟着这串数字走,人生就不会出错。我们需要让自己的思想走出去,打乱这串死气沉沉的数字,要知道,人生是一个奥秘,要相信,我们总会找到办法让自己康复起来的。”
精彩的发言。
大家纷纷鼓掌,碟灵看着我,别有意味地坐下。
聚会结束后,其他三人先离开了,剩下我和蝶灵尴尬地互相坐着。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对碟灵说,“但是你坏了我的规则。”
“什么规则?”碟灵问。
“你看,刚才在公交车上,我看到你多伸出了五根手指,你在偷东西。”我说。
“根据规矩,你不可以采取报警举报等任何有害于我的行为。”蝶灵说。
她说的对,我不可能破坏规矩。
“嗯,是啊。所以我没说,你刚刚又伸出多余的手了,你偷了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偷的是你的东西呢。”蝶灵起身走了。
我搜了自己全身,发现什么都没丢。不一会儿,我收到了一条陌生短信。
“我真名叫许多多,请多指教。”
我愣了一会儿,打电话给其他人,没一个自己说丢东西了。我愣了一会儿神,明白过来了,许多多偷了我的手机号。
许多多坏了规矩。
你是怎么偷到我的手机号的?我问。
要是我想,我可以偷到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许多多回道。
自遇到许多多起,我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我要抓到许多多,因为——我不能容忍一个人有十五根手指。
许多多坏了我的规矩。
【三】
A市连续发生了几件失窃案,当事人没发现任何痕迹。久而久之,A市出现了一种传言:A市有一位超级神偷在作怪。
一位从来不漏任何马脚的神偷。
我看了下时间,十点四十四分了。我等了一分钟,然后关掉电视。
刷牙。
十点五十分的闹钟响,我刷完牙。按时躺倒床上。
A市的这个小偷啊。
只有我知道这个人是许多多。
十一点了,我关了台灯,然后打开,确认所有事情都没忘,然后再度关上了台灯,打开,关闭。
许多多说的没错,每个强迫症患者心里都有一串数字,我们都会准确地按照这串数字行动。
但是她不能坏我的规矩。
我准时在七点起床,开始不愉快地上班。我一直想着许多多,不是因为她会偷别人东西。
别人丢了东西不要紧,但是一个人怎么可以有十五根手指。一闭眼,许多多的十五根手指就在我的脑中浮现,撩得我心神不宁。
我把废纸丢进碎纸机里,听着碎纸的声音我才安定下来,看着纸片被整齐的分割是我上班仅有的乐趣之一。
但是一个人怎么可以有十五根手指?
不行,我要找到许多多。
【四】
我日夜不停地在A市中奔波,还是没能找到许多多。
抓到后,我要对她说什么呢,警告她不要再偷了?
偷东西is bad。
我在你身上又偷了一件东西。许多多发来短信。
我搜了搜身,什么也没丢。
你别骗我,我回。
你丢了件很重要的东西。许多多强调。
不可能。我彻底检查了全身和房子,还是什么也没丢。
你又偷了我什么?我回道。
嘻嘻,你这几天都在干嘛呀?许多多回道。
我在找你。
你以为你能抓到我?
你不可以偷东西。
偷东西的人又不止我一个,你为什么偏偏来抓我呢?
偷东西的人千千万万,但没有像你这样没规矩的。
我不是没规矩,只是不符合你的规矩罢了,因为我偷东西百分百没人发现,我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人不能有十五根手指。我回。
你到底偷了我什么!
你在想想,你这几天在干嘛?
我在找……字没打完,我一拍大腿,想明白了。
许多多偷了我的工作。为了找许多多,我有好几天没上班了,工作自然丢了。许多多偷了我的工作,在我的公司上班了。
我翻了翻手机,有好几个公司的未接来电和未回复的消息。
啊,我的脑子里已经只剩下许多多了。
我打电话给同事,同事问我这几天怎么了,同事说我的岗位被一个新来的女孩代替了。
我的工作证被吊销了,进不去公司。望着楼上的办公室,落地窗上许多多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在公司外面蹲起了点。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许多多!”我倏地站起身,“哎哟!”
我捂着脸,脑门被看不见的手指弹了一下。
“接本小姐下班呐。”许多多说。
“许多多,你还我工作,还我血汗钱!”我冲许多多喊。
“你不是最讨厌你的工作吗?我可是在帮你啊。”许多多说。
“人不能没有工作,人要上班赚钱,这是规则。”我说。
“好吧好吧,还你可以,不过你得接我下班。”
“你……”
“我怎么了?”
“你信不信我……”
“我信不信你怎么?”
根据兄弟会的规矩,我不能做出任何有害于许多多的行为。
“行,我送你回家!”我说,“看你还偷不偷东西。”
一路上我一直数着许多多的手指。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欸,被我抓到了吧!
啪!我用力拍掉许多多的手,一声巨响,周围的人好奇地回头看着我们。
许多多瞪着我,然后不知有何意味地笑了笑。
“你又想偷什么?”我问。
“不告诉你。”
送许多多回家后,我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看来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阻止我。
【五】
许多多从我原来的公司消失了,我问了问同事。
许多多离职了。狗改不了吃屎,她一个小偷,怎么会正经工作?
我又开始满大街的找许多多,无果而归。回到家中,许多多正在躺在我家里。
喝着我冰箱里的牛奶。
“许多多!你把钥匙还给我!”
“我没偷你钥匙。”许多多躺在沙发上说。
钥匙确实还在我身上,“你一定是拿着我的钥匙拷贝了一个!”
“没有,我没偷你钥匙。”
我不信。
“你起来!”我搜遍了许多多全身,找到了她一路顺过来的一根香蕉,一根筷子,一个电子手表,和一张十块纸币。但是没找到一个钥匙。
“我说了我没偷你钥匙。我偷的是你的……”许多多说,“偷的是你的家。”
我换了家门钥匙,但是每次开门,就发现许多多躺在我家里。
偶有一次不在家,我夺门而出寻找许多多。我问门卫大叔,有没有见到这样一个女孩,染得红色的头发,披肩,戴了两个星星耳钉……
我还没说完。门卫大叔就说,你女朋友啊,我没看到,唉,几年我都看你一个人进进出出,终于有女朋友了哇。
她不是我女朋友!我抓狂。
哦,现在年轻人都这样。同居嘛,很正常的。她今天还没回家嘛?
不是不是!我抓狂,跑出小区。
我知道,许多多又出去偷东西了。
我冷静下来,数了整整三条街的手指。
“叮”,手机跳出许多多的短信,我在莫氏大厦顶楼等你。
我一路小跑着跑上莫氏大楼楼顶,然而许多多没有等我。“许多多——”我冲着楼下高喊。
气煞我也。
天色黑了,从莫氏大楼望下去,灯火通明。突然,世界暗下来了。全市大停电,然后在黑暗中,一盏盏灯亮了起来,拼成一行字。
CG,生日快乐。
陈戈,生日快乐。
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许多多偷了整座市的电为我庆祝生日。
我崩溃。
我有十五年没过过生日,许多多不可以打乱我的数字。
【六】
“许多多,你不能再偷东西了。”我抓到了许多多很严肃地对她说。
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每天蹲在莫氏大楼的顶上,握着个望远镜,数着地面上人的手指,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我能数清他们的手指。许多多一出手,我马上就发现了。
许多多出手的时候是这样的:
你觉得整个空间的空气流动都发生了变化。因为许多多出手的速度是很快的,就那么一瞬间。
亚马逊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振动,两周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许多多一出手,我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
“独行客呼叫蝶灵,独行客呼叫蝶灵,蝶灵请把你的手放下,蝶灵请把你的手放下!”每次许多多一出手,我就这么电话呼叫她。
小偷只有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才能偷,一旦被发现就不能算作偷了。被发现的偷,是小偷的耻辱。许多多有非常正确的行窃三观。
最新新闻报道,A市的偷窃率下降了30%。
这全是我的功劳。不光是许多多,A市只要我能看得到的角落,所有的行窃我都能发现。我会匿名拨打110,指出小偷的行踪。
A市又出现了一个传言:在A市中,出现了一双上帝之眼,在跟神偷对抗。
【七】
强迫症患者兄弟会最近线上的话题都在谈论这件事,屏幕后的我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许多多偷不到东西,总算不能来烦我了吧。我心想。
此时手机突然响,许多多发来一条消息:决斗吧,上帝之眼。
神偷给上帝下了一封战书。
打个赌,我要偷最后一件东西。神偷说。
赌注呢?上帝说。
我赢了,就在你身上取一件东西。神偷说。
我赢了呢?上帝问。
你赢了,我就再也不偷了,我会从你的世界中乖乖消失。神偷说。
成交。
偷什么,你来定吧。神偷说。
你什么都能偷?
什么都能偷。
我想了想。
许多多,你能偷下天上的星星吗?
许多多想了想。
能。
好,时间,地点,你定。
后天,A市11号线,晚上十点半的最后一班车,为了偷下星星,我还会偷走任何能达到我目的任何东西,你没意见?
我没意见。
狡猾的许多多,她以为将战场转移到地下,我就发现不了她了。
图样图森破。
许多多不知道,我已经不依赖眼算了,我现在掌握了心算的奥义,只要在我肉眼所及的领域内,所有人的手指我都能在心中算的一清二楚。
每个强迫症患者心里都有一串数字。
许多多。我,就是你的命数。
【八】
晚上十点半的地铁呼啸而过,我上了地铁。
上帝之眼,开。
不对,这里的空气流动非常奇怪,不正常。
方才,地铁里的空气出现了异动,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许多多出手了。
我朝列车前方走去,这么窄的车厢,许多多是跑不了的。然而我从头走到尾都没有找到许多多,车厢里不太对劲。
“乘客们请不要慌张,由于线路故障,本次列车不停靠……”竟是许多多的声音。
地铁停不下来了。地铁到现在没有停过一次站,坐在位子上的乘客都开始不安分了。
在这八杆子打不着的地下,别说偷星星了,连看到星星的影子都难。
然而,许多多也不是一个普通人啊,她能偷走整座城市的电。偷星星这种事,她会不会也……还是不能大意。
地铁还是没能停下,许多多到底是在做什么手脚。
我匆忙跑到地铁的首节车厢,把耳朵贴上去听,如果司机在操作,我一定能听出他手指的动静,然而,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用力撞开驾驶舱门。
许多多把司机给偷走了。
为了偷下星星,我还会偷走任何能达到我目的任何东西,许多多说过。
许多多啊许多多,你这是要偷走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地铁咣咣咣地行驶,吵得我头痛。许多多肯定还藏在列车的某个地方。
手机短信响了:陈戈,不止我们,我觉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串数字。第一站、第二站、第三站,都在既定的数字上下车。
陈戈,你想在哪一站下?
咣咣咣咣咣咣,这般列车像是没有固定站点。
但是不行,列车怎么可以不停站。
“各位乘客请不要慌张……”还是许多多的声音,“本次列车将带你们体验一段不一般的旅程,我倒数十秒,请你们往窗外看。”
十。
九。
八。
七。
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五。
四。
三。
二。
一。
随着一声尖叫,地铁里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地铁正好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开出地面。整个城市熄灭了,世界暗淡无光。
许多多再次偷走了整座城市的电。
我发消息给许多多: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
许多多回:
嘘——安静看。
漆黑的夜空中出现了数道星光,有星星从天上跌落。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
我把星星偷下来了。许多多发消息道。
我看了下日期:11月20号。
你们这些人呀,就知道按照自己的数字走,从来记不住那些伟大的数字。
今天恰好是狮子座流星雨爆发,这星星不是你偷的。我回道。
不,你肯定看到了。许多多说。
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夜空中将星星一颗颗弹了下来。
赌约,我输了。
“那么就让我在你身上偷最后一件东西吧。”突然,我耳边吹来一丝热气。
“等一下!”我想抓住许多多,但也只是轻轻地触碰到了她那只看不见的手。
许多多溜了。
你知道你接我下班那天我想偷的是什么吗?许多多发来消息。
是什么?
我就是想偷偷拉你的手。许多多说。
你有一串数字,每天的日常就是上班回家吃饭睡觉,反复确认那些习以为常的事情。我有一串数字,想从每个人身上偷走一件东西打乱他们。遇到你,我明白了,只有你能打乱我的数字,也只有我能打乱你的数字。把我们从中解脱出来。许多多对我说。
嗡——
地铁停站了。我们到了终点。
许多多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在你身上偷走了最后一件东西。许多多说。
流行嗖嗖嗖划过,许多多不见了。
“我的手表回来了!”有人喊。
“这不是我的……鞋垫?”
列车里的所有人都找回来他们原本被偷的东西,无论有没有价值。
许多多一次性将所有偷的东西还给了失主。
司机迷迷糊糊地从驾驶舱走了出来。
【九】
许多多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我反复地回想。
门关了不再打开,灯关了不再亮起,马桶不再反复冲水。我停止了所有强迫性行为。
好像世界闭合了,日夜不再交替,流水开始静止了。我反复确认的只剩下一件事,许多多去了哪里。
我看别人的手,只是一双手,不再是一系列精准的数字。十位数。
我的强迫症淡化了。那些纵横交错的手,我再也看不清了。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问题:许多多去哪儿了?
嘟——嘟——嘟——
您拨打的电话不存在。许多多的电话也停用了。
我联络上了乌鸦,询问他有关许多多的消息。
乌鸦说很久没联系了,怎么了?
我说,蝶灵失踪了。我讲述了11号线决战那梦幻般的一夜。
乌鸦说,听说了,有人猜是那天的全城意外停电导致了地铁故障,好在没有一个人受伤。
我说,这是蝶灵为了将天上的星星偷下来做的手脚,我说乌鸦你帮我分析分析,蝶灵会是去哪儿了,她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
乌鸦说,我们这些强迫症都是在与规则反抗的反抗者,在不可抗拒的力量下做着无力的对抗。蝶灵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蝶灵偷走了你的病。你解脱了,你不需要再遵守我们的规则了,离开吧。去找蝶灵。
许多多偷天偷地,是为了填补她内心的缺口。
现在,她的缺口填上了么?
您已被移出群聊。
我所有因强迫产生的焦虑感消失了,那些数字哗啦啦散落在一地,然而在其中,有一个数字却越来越显眼,这个数字是许多多。
我的强迫症消失了,许多多成了我的强迫症。
我开始了平常人的规律生活,上班吃饭睡觉拉屎。我说我们迫使自己行走在正常的轨道上和强迫症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辞去了工作,开始在全国各地寻找许多多。
我逃脱了自己的牢笼,在富饶的世界中迷茫的乱转。有时候,我看着各种人的手,回想着许多多的那双手。
乞丐伸出了乞讨的双手,情侣的二十根手指互相缠绕,未降生的婴儿的手指轻轻地磕在孕妇的肚皮上。
许多多的手……
她总是突如其来地撩拨你,然后离开。
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坐在街边的长椅上,把过客的手指一根根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待我反应过来前,我已经伸出了手。
嘿,我抓住你了。我牵住许多多的手说,把偷走的东西还给我吧。
许多多看着我。
你真的抓住我了?
抓住了。
我已经不偷东西了。
怎么不偷了?
有人念着我,我就不偷了。
一直有人念着你,你就一直不偷了?
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要偷吗?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家,没有可以停靠的站点,我是不完整的,所以必须从别人身上偷东西来填补我缺失的。但我在你身上偷走的最后一件东西把我心里的缺口堵上了,所以我不偷了。
那我怎么又看到你伸手了?
因为有件东西我一直想要。她盯着我的手说。
哦。
你怎么还不放手?许多多瞪了我一眼说。
抓住你就不放了。我盯着许多多的眼睛说。
你不烦我了?许多多问。
不烦了。我说。
许多多,你到底从我身上偷走了什么东西呢?让我觉得,即使我走遍全世界,我也要找到你。
不知道呀,是什么呢?每次我问许多多,她就装傻地说。
原本停下的日夜又开始往复,龙头里静滞的水又开始流动,封闭的门终于敞开了。
那天流星落下时,我许了个愿望。我对许多多说。
什么愿望?
你告诉我从我身上偷了什么,我就告诉你我许了什么愿?
好,你先说。
我向流星许愿,让老天治好你的臭毛病。你到底偷走了我什么?
许多多嘿嘿一笑,你说呢?
他终于造出了小宇宙,利用探测镜寻找小球里的生命,四目相对,他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在观察他。